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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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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世界盡頭(影子廣場) 一連三日光朗朗的晴天,這天早晨睜眼醒來便結束了。天空被厚厚的烏雲遮蔽得不見一絲縫隙,好容易爬上地面的太陽早已被奪去固有的溫煦與光輝。在這灰濛濛陰沉沉冰冷冷的天光中,樹木將搖盡葉片的枝條如海中魚柵一般刺向空中,河流將凍僵的水聲播往四方。看雲勢,隨時都可飄下雪來,卻沒有下。 「今天怕不至於下雪,」老人告訴我,「那不是下雪的雲。」 我打開窗戶再次仰望天空。但分不清什麼樣的雲可以降雪什麼樣的雲不能。 看門人正坐在大鐵爐跟前脫鞋烤腳。火爐和圖書館裡的一般形狀。上面是足可放兩個水壺或鍋的爐蓋,最下面有塊掏灰用的潔動鐵板。正面像西式裝飾櫥似的有兩個大金屬把手。 看門人坐在椅子上,雙腳搭於把手。房間被水壺蒸氣和廉價煙斗的氣味——想必是代用煙——弄得潮氣彌漫,直令人窒息。當然其中也混雜他腳上的臭味。他坐的椅子後面有張大大的木桌,上面整齊地擺著磨石、柴刀和斧子。無論哪把刀斧都使得相當厲害,以致手握部分完全變了顏色。 「圍巾的事,」我開口道,「沒有圍巾脖子實在凍得受不住。」 「啊,那怕是那樣的。」看門人煞有介事地說,「那一點我十分清楚。」 「圖書館裡頭的資料室有誰也不用的衣物,如果可以使用一部分的話,我想……」 「噢,那個麼,」看門人說,「那個隨便你怎麼用。你用是沒有問題的。圍巾也罷大衣也罷悉聽尊便。」 「沒有物主麼?」 「物主你不必介意。就算有也早忘了。」看門人說,「對了,你好像在找樂器?」 我點下頭,此君無所不知。 「原則上本鎮不存在樂器這種東西。」他說,「但也並非完全沒有。你工作勤勤懇懇,要件樂器怕也沒有什麼不合適。可以去發電站問問那裡的管理員,說不定會找到一件。」 「發電站?」我訝然。 「發電站之類還是有的。」說著,看門人指指頭上的電燈,「你以為這電是從哪裡來的?總不至於以為是蘋果林上結的吧?」 看門人笑著勾勤出去發電站的路線: 「沿河南邊的路一直往上流走。約走30分鐘右邊會出現一座舊糧倉,糧倉既無房蓋又沒門扇。往右拐再走一會,有一座山,山那邊是森林。往森林裡走500米就是發電站。明白了?」 「我想明白了。」我說,「不過冬天進森林不危險嗎?大家都那麼說,我本身吃過苦頭。」 「啊,是的是的,這點我倒忘個乾淨,還是我用板車把你推上坡去的呢。」看門人說,「現在可好了?」 「不要緊了。謝謝。」 「有點心有餘悸吧?」 「嗯,是有點。」 看門人狡黠地一笑,調換一下搭在火爐把手上的雙腳。「心有餘悸是好事,這樣人才會變得小心謹慎,進而免得皮肉受苦。出色的樵夫身上只有一處傷,不多不少,僅僅一處。我說的你可理解?」 我點頭。 「不過發電站那裡你盡可放心前去。森林邊上有入口,路也只是一條,不會迷路。而且碰不上森林裡的人。危險的是森林深處和圍牆旁邊。只要避開這兩處就無需擔驚受怕。只是切切不可偏離道路,不可到發電站裡邊去。去的話又要倒黴。」 「發電站管理員可是住在森林裡的人?」 「不,那傢伙不是。他既不同于森林住戶,又不和鎮上的人一樣,而是個不完全的男子。他深入不得森林,也返回不了鎮子,無危害,無膽量。」 「森林住的是什麼樣的人呢?」 看門人歪起脖子,默然看了一會我的臉,說道: 「一開始我就有言在先,問什麼是你的自由,答不答是我的自由。」 我點下頭。 「算了吧,反正我不樂意回答。」看門人說,「對了,你不是一直說想見你的影子麼,怎麼樣,這就見見如何?已是冬天,影子虛弱了許多,見面怕也沒什麼不妥。」 「情況不好麼?」 「不不,生龍活虎,每天都放到室外幾個鐘頭讓他運動,食欲也旺盛得很。只是冬季晝短夜長越來越冷,作為影子不論什麼樣的都上不來情緒。這不是哪個人的責任,屬極為正常的自然規律。既怪不了我也怨不得你。馬上讓你去見,和本人直接面談。」 看門人摘下牆上掛的鑰匙串揣進上衣袋,邊打哈欠邊穿上結結實實的系帶皮鞋。鞋看上去極重,鞋底打了鐵釘,以便於雪中行走。 影子的住處介於鎮子與外界的中部地帶。我不能走去外界,影子不能進入鎮子。所以說「影子廣場」是失去影子之人與失去人之影子相見的惟一場所。走出看門人小屋的後門即是影子廣場,說是廣場,其實徒有其名。占地不大,僅比普通人家的院子略寬敞一點,四面圍著陰森森的鐵柵欄。 看門人從衣袋掏出鑰匙串打開鐵門。先讓我進去,自己隨後進來。廣場為端端正正的正方形,盡頭處與鎮子一壁之隔。一個牆角有一株古榆,下面擺著一條簡易凳子。榆樹已經發白,不知是活著還是死了。 另一牆角有用舊磚和廢料臨時搭的小房子。窗口沒有玻璃,只有上下推拉式的木板套窗。沒有煙囪。由此觀之,恐怕也沒有取暖設備。 「你影子就住在那裡。」看門人說,「看上去不大舒服,其實沒那麼糟。基本有水,有廁所,還有地下室。地下室一點風也擠不進去。賓館固然談不上,遮風蔽雨還是綽綽有餘。 「進去看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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