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 上頁 下頁
四五


  「怎麼說呢,我特別忙,沒時間想那麼多。再說,反正我跟同齡的人怕也說不到一起。」

  「呃。」或許如此。「但對你極有興趣。」

  「為什麼?」

  「你看上去很疲勞,而疲勞卻又像是一種精力。這點我不明白。我認識的人裡邊沒有一個是這種類型。祖父絕不疲勞,我也同樣。咦,真的很疲勞?」

  「確實疲勞。」我恨不得反復說20遍。

  「疲勞是怎麼一回事?」女郎問。

  「感情有很多側面都不明確。對自己的憐憫,對他人的慍怒;對他人的憐憫,對自己的慍怒——凡此種種,都是疲勞。」

  「哪種都叫人糊塗。」

  「最後一切都變得稀裡糊塗。和轉動各色圓球是同一回事:轉速越快,越是辨不出彼此,終歸一片混沌。」

  「有趣。」女郎說,「對這種情況你肯定十分清楚,肯定。」

  「不錯,」關於蠶蝕人生的疲勞感,或者從人生的中心氣喘吁吁湧出的疲勞感,我可以做出上百種解釋。這也是學校教育中所不能教授的內容之一。

  「你會吹中音薩克骨?」女郎問我。

  「不會。」

  「可有查理·帕克的唱片?」

  「有,我想是有,但眼下亂糟糟的,絕對找不出來,何況音響機也壞了,總之欣賞不成。」

  「會哪樣樂器?」

  「一樣也不會。」

  「碰一下身體可以麼?」

  「不行,」我說,「要是碰得不妥,傷口可就遭殃了。」

  「傷好後可以碰吧?」

  「如果傷好而世界又沒完蛋的話。現在還是接著說要緊事好了。你祖父自從開發出模糊系統之後,整個人就變了——是講到這裡吧?」

  「嗯,是的。那以後祖父變得判若兩人。沉默寡言,鬱鬱寡歡,自言自語。」

  「他——你的祖父——在模糊系統方面說過怎樣的話,想不起來?」

  胖女郎用手指摸著金耳環,一陣沉思。

  「他說模糊系統是通向新世界的大門。雖然那是為重新組合輸入電腦裡的數據而開發的輔助性手段,但若運用得法,很可能使之發揮出足以改變整個世界結構的威力,正如原子物理學產生原子彈一樣。」

  「就是說,我將成為開啟模糊系統通往新世界之門的鑰匙?」

  「總的說來,怕是這樣的吧。」

  我用指甲尖敲著門牙。我很想用大玻璃杯喝加冰塊的威士忌,可惜冰塊和威士忌早已從房間銷聲匿跡。

  「你認為你祖父的目的就是為使世界完蛋?」我問。

  「不,不是那樣,祖父的確脾氣古怪我行我素惹人討厭,但實際上又是個很好的人,同你我一樣。」

  「謝謝。」生來頭一次聽到這樣的話。

  「而且祖父非常擔心自己的研究被人盜去濫用。他本人不至於用來幹壞事吧?祖父離開『組織』也是因為擔心若在那裡繼續研究,『組織』勢必濫用其研究成果。所以他才辭職,一個人繼續研究。」

  「可是『組織』畢竟站在世上好的一方,而同從電腦中盜竊情報兜售給黑市的符號士團體相對抗,維護情報的正當所有權。」

  胖女郎定定注視我的臉,聳了聳肩。

  「至於哪一方善哪一方惡,祖父倒似乎不大在意。善與惡是人類根本素質上的屬性,不能同所有權的歸屬趨向混為一談。」

  「唔,或許是那麼回事。」我說。

  「另外,祖父不信賴任何種類的權力。不錯,祖父是曾一度從屬￿『組織』,但他說那不過是權宜之計,目的在於充分利用豐富的數據、實驗材料和大型模擬實驗設備。所以,在完成複雜的模糊系統之後,還是覺得一個人獨自研究舒心得多有效得多。一旦開發出模糊系統,便再也用不著設備,剩下的只是意念性作業。」

  「噢,你祖父退出『組織』時,沒有把我的私人數據複印下來帶走?」

  「不曉得,」她說,「不過,要是有意,想必手到擒來。畢竟祖父作為『組織』裡的研究所所長,對數據的佔有和利用擁有一切權限。」

  大概不出我所料,我想。博士帶走我的私人數據,用於其個人研究,把我作為主要標本而將模糊理論大大推向前進。這樣,情況即可大致理順。如小個子所說,博士由於觸及研究的核心而把我叫去,給我以適當的數據,讓我進行模糊運算,從而使我的意識對其中潛在的特定語言做出反應。

  果真如此,那麼我的意識或無意識已經開始做出反應。定時炸彈,小個子說。我在腦袋中快速計算自己搞好模糊運算後到現在的時間。運算完畢睜眼醒來時是昨晚快到12點的時候,已經差不多過去了24個小時。時間相當之長。不知定時炸彈到底在幾小時後爆炸,反正時針已走過了24小時。

  「還有一個疑問,」我說,「你是說世界要完蛋了嗎?」

  「嗯,是的,祖父那麼說的。」

  「你祖父說世界要完蛋時,是在開始研究我私人數據之前,還是之後?」

  「之後。」她答道,「大概是之後。不過祖父準確地說出世界要完蛋則是最近幾天的事。怎麼?有什麼關聯?」

  「我也不清楚,但有一點令人生疑:我進行模糊運算的通行令是『世界盡頭』,實在難以認為是偶然巧合。」

  「你那個『世界盡頭』,內容是什麼?」

  「不知道。儘管是我的意識,卻藏在我鞭長莫及的地方。我所知道的,僅僅是『世界盡頭』。」

  「不能復原?」

  「不可能吧。」我說,「即使動用一個師,也休想從『組織』的地下保險櫃裡偷走。戒備森嚴,且有特殊裝置。」

  「祖父利用職權帶出來的?」

  「想必。不過這僅是猜測。往下只有直接問你祖父才行。」

  「既然如此,你肯把祖父從夜鬼手中搭救出來?」

  我手捂傷口從床上坐起。腦袋針刺般作痛。

  「恐怕別無選擇。」我說,「你祖父口中的世界盡頭究竟意味什麼,我自然不清楚,但總不能放任自流,一定得設法阻止。否則會有人倒大黴,我覺得。」所謂有人,十之八九是我本身。

  「不管怎樣,為此你必須解救我祖父。」

  「因為我們三人都是好人?」

  「是的。」胖女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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