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 上頁 下頁
三七


  我想也許因為自己尚未真正走進森林的縱深處,沒發現任何有人居住的跡象。既無腳印,又不見摸過什麼的手痕。對於在林中同他們相遇,我半是感到害怕,半是懷著期待。但如此轉了幾日,全然沒有發現暗示他們存在的現象。我猜想他們很可能住在林中更深遠的地方,或者巧妙地躲著我。

  探索到第三天或第四天時,在恰好東牆向南大幅度轉彎的地方,我發現牆根處有一小塊草地。在圍牆拐角的挾迫下,草地呈扇面形舒展開來。周圍密密麻麻的樹林居然停止進犯而留出這塊小小的空間。奇怪的是,牆根景致所特有的令人心慌意亂的緊張感也在這一角蕩然無存,漾溢著林內的安詳與靜謐。潮潤而綿軟的小草如地毯一般溫柔地覆滿地面,頭上是一方被斷然切成異形的天宇。草地的一端遺留著幾塊石基,說明這裡曾有過建築物。踏著一塊塊石基踱去,發覺原來的建築佈局相當工整相當正規,起碼並非臨時湊合的小屋。曾有三個獨立的房間,有廚房有浴室有門廳。我一邊循著遺址踱步,一邊想像建築物存在時的情形。

  至於何人出於何動機在林中築此屋宇,之後又緣何盡皆拆毀,我則揣度不出。

  廚房後側剩有一口石井。井中填滿了土,上面雜草葳蕤。埋井者想必是當時撤離這裡的人。為什麼我自是不得而知。

  我在井旁弓身坐下,倚著古舊的石欄仰望天空。只見從北大山吹來的風微微搖曳著將這殘缺的天宇圍成半圓形的樹枝,沙沙作響。滿含濕氣的積雲不緊不慢地橫空而過。我豎起上衣領,注視著流雲蹣跚的腳步。

  建築物遺址後面聳立著圍牆。在森林中我還是第一次這般切近地目視圍牆。挨近看來,的確可以感到牆在喘息不已。如此坐在東面林中豁然閃出的野地,背靠古井諦聽風聲之間,我覺得看門人的話還是可信的。倘若這世上存在完美無缺之物,那便是這圍牆。想必它一開始使存在於此,如雲在空中遊移,雨在大地匯川。

  圍牆過於龐大,無法將其納入一頁地圖。其喘息過於劇烈,曲線過於優美。每次面對圍牆寫生,我都覺得有一片漫無邊際的疲軟感席捲而來。圍牆還能根據視角的不同而難以置信地明顯變換表情,致使我難以把握真實面目。

  我決定閉目小睡。尖銳的風聲持續不停,樹木和牆壁密實地護擁著我,使我免受冷風的侵襲。睡前我想到影子。該是把地圖交給他的時候了。誠然,細部還不準確,森林內部仍幾近空白,但冬天已迫在眉睫,且入冬後反正也沒有可能繼續勘測。我已在速寫本上基本勾勒出了鎮的形狀及其中存在物的位置和形態,記下了我所掌握的全部事實。往下就輪到影子以此為基礎進行策劃了。

  看門人雖然對讓不讓我同影子會面心中無數,但到底同我講定,允許我在白晝變短影子體力變弱之後同其相見。如今冬季即將來臨,條件當已具備。

  接下去,我仍閉目合眼,想圖書館的女孩。然而越想我越覺得心中的失落感是那樣深重。它來自何處如何產生我固然無法確切地把握,但屬￿純粹的失落感卻是千真萬確。我正在眼睜睜地看她身上失去什麼,且持續不斷地。

  我每天同她見面,可是這一事實並未填補我心中廣大的空白。我在圖書館一個房間裡閱讀古夢時,她實實在在地存在於我的身旁。我們一塊兒吃晚飯,一塊兒喝溫吞吞的飲料,還送她回家。兩人邊走路邊拉拉雜雜地閒聊。她談她父親和兩個妹妹的日常起居。

  但當我把她送到家門口分手之後,我的失落感似乎比見面前還要深重。對這片茫無頭緒的失落感我實在束手無策。這口井太深,太暗,任憑多少土都無法填滿空白。

  我猜測,這片失落感說不定在某個地方同我失去的記憶相關相連。記憶在向她尋求什麼,而我自身卻做不出相應的反應,以致其間的差距在我心頭留下無可救藥的空白。這問題眼下的確使我棘手。我本身這個存在過於軟弱無力風雨飄搖。

  終於,我把這些紛紜的思緒統統趕出腦海,沉入睡眠之中。

  一覺醒來,周圍氣溫低得可怕。我不禁打個寒戰,用上衣緊緊裹住身體。已是日暮時分。我從地上站起,抖落大衣上的草屑。這當兒,第一場雪輕飄飄觸在我臉上。仰首望天,雲層比剛才低垂得多,且愈發黑了,透出不祥之感。我發現幾枚形狀碩大而依稀的雪片自上空乘風款款飄向地面。冬天來了!

  我離開前再次打量一番圍牆。在雪花飛舞陰晦凝重的天宇下,圍牆更加顯示出完美的丰姿。我往牆的上頭望去,竟覺得它在俯視我,嚴然剛剛覺醒的原始動物在我面前巍然矗立。

  它仿佛在對我說:你為什麼呆在這裡?你在物色什麼?

  然而我無法回答。低氣溫中短暫的睡眠從我體內奪走了所有溫煦,向我頭內注入了形態奇妙而模糊的混合物樣的東西。這使我覺得自己的四肢和頭腦完全成了他人的持有物。一切都那麼沉重,卻又那般縹緲。

  我儘量不讓目光接觸圍牆,穿過森林,急切切往東門趕去。道路長不見頭,暮色迅速加深,身體失去微妙的平衡感。途中我不得不幾次止住腳步喘息換氣,不得不聚攏繼續前進的體力,把分散遲鈍的精神集中在一起。暮色蒼茫中,我覺得有一種異物劈頭蓋腦地重重壓著自己。森林裡恍惚聽見有號角聲傳來。但聽見也罷不聽見也罷,反正它已不留任何痕跡地穿過自己的意識。

  勉強穿過森林來到河邊時,地面早已籠罩在凝重的夜色中。星月皆無,惟有夾雪的冷風和寒意襲人的水聲統治四野。我已無從記起此後我是花了多長時間才走回圖書館的。我記得的只是沿河邊路永不間斷地行走不止。柳枝在黑暗中搖曳,冷風在頭頂呼嘯。無論怎樣行走,道路都漫不見頭。

  女孩讓我坐在爐前,手放在我額頭上。她的手涼得厲害,以致我的頭像磕在冰柱上似的作痛。我條件反射地想把她的手撥開,但胳膊抬不起來。剛要使勁抬起,卻一陣作嘔。

  「燒得不得了!」女孩說,「到底去哪裡幹什麼來著?」

  我本想回答,但所有語言都從意識中遁去。我甚至無法準確理解她的話語。

  女孩不知從哪裡找來好幾條毛毯,把我裡三層外三層地團團包起,讓我躺在爐旁。躺倒時她的頭髮碰著我的臉頰。我不由湧起一股願望:不能失去她!至於這願望是來源於我本身的意識,還是浮自昔日記憶的斷片,我則無以判斷。失卻的東西過多,我又過於疲勞。我感到自己的意識正在這虛脫感中一點點分崩離析。一種奇異的分裂感——仿佛惟獨意識上升而肉體則全力遏止的分裂感俘虜了我。我不知道自己應寄身於哪個方向。

  這時間裡,女孩始終緊握我的手。

  「睡吧。」我聽她說。聲音恍惚來自冥冥的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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