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 上頁 下頁
三五


  「博士在『組織』中幹了好幾年。他幹的當然不是你那種事務性工作,是在中央研究室。專業是……」

  「『組織』?」情況愈發微妙愈發複雜。儘管置身於話題的中心,卻惟獨我茫無所知。

  「是的。也就是說博士曾是你的同事。」小個子說,「見面機會想必沒有,僅僅隸屬同一組織罷了。誠然,這組織——計算士組織也的確過於龐大過於複雜,加之奉行近乎恐怖的秘密主義,因此只有一小撮頭頭才瞭解什麼地方在進行什麼。總之,右手幹什麼左手不知道,右眼看的與左眼看的不是同一物體。一句話,情報量太大,任何人自己都無法處理。符號士企圖竊為己有,計算士則全力守住不放。然而即使再擴大組織,哪一方都不可能把握洪水般洶湧的情報信息。」

  「這樣,博士有了自己的想法,而退出計算士組織,埋頭搞自己的研究。他的專業面很廣。大腦生理學、生物學、骨相學、心理學——大凡關於控制人類意識的研究,他都堪稱出類拔蘋的角色。在當今時代,不妨說是文藝復興式的世界罕見的天才學者。」

  想到自己曾對如此人物解釋過何為分類運算模糊運算,不由自覺汗顏。

  「現在計算上設計出的計算系統,即使說幾乎全是他一人之功我想也不為過。你們不過是把他開發的秘密技術付諸實施的工蜂而已。」小個子說,「這樣說不大客氣吧?」

  「沒關係,不用客氣。」

  「話說回來,博士退出了組織。退出以後,不用說,符號士組織馬上前來拉攏。畢竟退出組織的計算士大部分當了符號士。但博士拒絕了,說自己有必須獨自開展研究的項目。這樣一來,博士就成了計算士和符號士共同的敵手。因為,對計算士組織來說他過於瞭解秘密,對符號士組織而言他是敵陣中的一員。在那些傢伙眼裡,非友人即敵人。博士對此也了然於心,於是緊挨在夜鬼巢穴旁建造了實驗室。實驗室可去了?」

  我點下頭。

  「這實在是條妙計。任何人都甭想靠近那個實驗室。夜鬼就在那一帶成群結隊,無論計算士組織還是符號士組織都不是夜鬼的對手。他本人往來時則發出一種夜鬼討厭的聲波,使得夜鬼倏忽間無影無蹤,就像摩西橫渡紅海時一樣。堪稱萬無一失的防禦系統。除去那個女郎,你是第一個得以進入實驗室的人,或許。這就是說,你這一存在已重要到了如此地步。不管從哪方面看,博士的研究都到了最後關口,叫你去就是為了突破這道關口。」

  我「唔」了一聲。有生以來自己本身還從未曾如此舉足輕重。這一點總使我覺得有些不很自然,不大習慣。「那麼說,」我開口道,「博士讓我處理的實驗數據不外乎是叫我前去的誘餌,實質上沒有任何價值可言。博士的目的在於把我叫去?」

  「那也不儘然。」小個子掃了一眼手錶,「那數據是嚴密設計出來的程序,好比定時炸彈,到時間就轟隆一聲爆炸。當然這純屬想像,究竟如何我們也不得而知,要直接向博士本人才行,呃——時間越來越少了,談話就到此為止如何?往下還有個約會。」

  「博士的孫女怎麼樣了?」

  「那孩子怎麼樣?」小個子不可思議似的問,「我們也不曉得,又不可能一一監視不放。莫非對她有意思?」

  「沒有。」我想大約沒有。

  小個子離座站起時依然不把視線從我臉上移開。他抓起桌上的打火機揣進褲袋。「對立的立場我想大致你已瞭解了。再補充一點:我們現在有個計劃,就是說眼下我們掌握的情報要比符號士的詳細,已經搶先一步。問題是我們的組織較之『工廠』弱小得多。假如他們真的加大馬力,我們恐怕難免被甩在後面,被打得潰不成軍。所以作為我們必須在此之前牽制住符號士。這層意思你可明白?」

  「明白。」我說。「明明白白。」

  「但是單靠我們是無能為力的。必須借助別人的力量。你可以助一臂之力吧?」

  「『組織』。」我說。

  「嘖嘖,」小個子對大塊頭說,「我說他頭腦清醒吧。」隨即又注視我的臉,「這是需要誘餌的。沒有誘餌誰都不肯上鉤。拿你做誘餌好了。」

  「興致不大。」

  「這不是興致大不大的問題。」小個子說,「我們也在殊死拼搏。這回我倒有一點要問——這房間中你最珍惜的是什麼?」

  「什麼也沒有,」我說,「沒有一樣值得珍惜,清一色便宜貨。」

  「這我知道。不過,不希望被人破壞的東西總有一兩件吧?哪怕再便宜,畢竟也靠它在此生活嘛。」

  「破壞?」我吃了一驚,「破壞是怎麼回事?」

  「破壞……就是破壞嘛,比如門的下場。」說著,小個子指了指門拉手門鎖已不翼而飛的扭曲變形的門。「為了破壞的破壞,全都弄它個稀巴爛!」

  「為什麼?」

  「一兩句解釋不清,再說解釋與否反正都要破壞。所以,要是有不希望破壞的只管說。不亂來的。」

  「錄像機,」我只好直言,「監控電視。這兩件貴,又剛買。還有壁櫥上貯存的威士忌。」

  「此外?」

  「皮夾克和新做的三件頭西裝。皮夾克是美國空軍轟炸機型的,領上帶毛。」

  「此外?」

  我沉思片刻,看另外還有沒有值錢之物。再沒有了。我家不是保管貴重物那類場所。

  「僅此而已。」

  小個子點點頭,大塊頭也點點頭。

  大塊頭首先逐個打開壁櫃和抽屜,從抽屜中拉出鍛煉肌肉的對拉彈簧鍵,繞到背後,貼著脊背拉直。我還從未見過把這彈鏈完全貼背拉直的人物,也算開了眼界。真個十分了得。

  他像拿棒球很一樣雙手握著對拉彈簧鏈,到臥室去了。我探長身子,看他做何舉動。大塊頭在監控電視機前站定,掄起肩上的彈簧鏈對準電視熒屏狠命掄去。隨著顯像管粉身碎骨之聲,以及渾似一百個閃光燈同時燒毀的聲響,三個月前新買的27英寸電視機便如西瓜一般被砸得一塌糊塗。

  「等等……」說著,我急欲起身。小個子啪地一拍桌面,把我止住。

  繼而,大塊頭舉起錄像機,把平面部分對準電視機角咬牙切齒地摔打不止。幾個按鍵四下飛濺,拉線短路,一縷白煙猶如得救的魂靈浮在空中。確認錄像機已慘遭徹底毀壞之後,大塊頭將報廢的機體扔在地板上,這回從衣袋中抽出一把刀,隨著哢一聲單純明快的聲響,明晃晃的刀身一閃而出。他隨即拉開立櫃,將兩套加起來差不多價值20萬元的服裝——轟炸機式夾克和三件頭西服利利索索地劃裂開來。

  「怎麼好這樣胡來,」我對小個子吼道,「不是說不破壞貴重物嗎?」

  「我可沒那麼說,」小個子泰然自若地回答,「只是問你最珍惜什麼,沒有說不破壞。破壞就是要從珍貴的開始,豈非明擺著的事!」

  「得得。」說著,我從冰箱拿出一罐啤酒喝起來,和小個子一起觀看大塊頭破壞我這兩室一廳的小而富有格調的住房。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