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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大塊頭把身體靠到我身旁,後面又閃出一個小個子男人。小個子身高不足1米50,單薄瘦削,五官倒還端莊。他身穿淺藍色拉科斯特圓領羊袖衫和駝色短褲,腳上是淺褐色皮鞋,估計是在某處高級兒童服裝店買的。勞力士手錶在手腕上閃閃發光——當然沒有兒童用的勞力士——顯得格外之大,活像《星球大戰》中或其他什麼裡邊出現的通訊裝置。年紀大約在30往後40往前。身高倘若增加20釐米,在電視劇中扮演奶油小生似也未嘗不可。大塊頭鞋也沒脫就踏進廚房,繞到餐桌另一側,拉過椅子。小個子隨後踱著方步走來,坐在上面。大個頭則在烹調台坐定。把足有常人大腿根那般粗的手臂緊緊抱在胸前,將滯澀的目光定在我脊背的腎臟偏上一點的位置。我後悔自己未借助應急梯從陽臺逃走。最近一段時間,我的判斷力顯然出了相當嚴重的失誤。恐怕還是去加油站讓人打開引擎蓋檢查一遍為好。

  小個子看也沒正眼看我一眼,更談不上打招呼。他從衣袋裡掏出香煙盒和打火機,擺在桌面。煙是本森&黑吉斯牌,打火機是金色的「杜蓬」。見此二物,我覺得所謂貿易不平衡大半是外國政府散佈的流言蜚語。他把打火機用兩隻手指夾著熟練地轉動不已。倒像是登門訪問的馬戲團演員,但我當然並無發過此項邀請的記憶。

  我在電冰箱的最上層摸索一會,找出很久以前酒店給的帶有美國百威啤酒標記的煙灰缸,用手指拂去灰塵,放在小個子眼前。小個子以短促而悅耳的聲響擦燃火柴為香煙點火,眯細眼睛往上噴了一口。他身體小得給人以奇妙之感。臉和手腳一齊小。如將普通人的形體均勻地縮小複印下來一般。因此那支香煙看起來大得仿佛一支嶄新的彩色鉛筆。

  小個子悶聲不響,只顧目不轉睛地盯著燃燒的煙頭。若是約翰·萊克·戈達爾的電影,應當出現「他正在盯視燃燒的香煙」這樣的字幕,但那影片畢竟大大落後於時代,幸也罷不幸也罷。煙頭化做為量不少的煙灰後,他用手指通通敲了幾下,磕落於桌面,對煙灰缸則全然不屑一項。

  「那扇門嘛,」小個子用鏗鏘有力的聲音開口道,「有必要搞壞它,所以搞壞了。當然嘍,如果乖乖用鑰匙來開也是可以開的。希望別見怪才好。」

  「家裡空空如也——你一搜我想就知道了。」我說。

  「搜?」小個子不無驚訝地說,「搜?」他口叼香煙,嚓嚓有聲地搔了搔手心。「搜?搜什麼?」

  「噢,那我倒不知道,反正你不是來搜查的嗎?破門而入地。」

  「不大明白你的意思。」小個子說,「你肯定是誤解了什麼。其實什麼都不想要,只是來和你說話,別無他圖。什麼也不搜,什麼也不要。要是有可口可樂,倒想解解渴。」

  我打開冰箱,拿出兩罐為對威士忌買來的可口可樂,同杯子一起放在桌面。隨後為自己拿出一罐惠比須啤酒。

  「你不也喝點?」我指著後面的大塊頭問。

  小個子彎起手指示意,大塊頭悄然趨前,拿起桌上的可樂。長得雖牛高馬大,動作卻如風吹楊柳。

  「喝完了幹那個。」小個子對大塊頭說。然後轉向我,說出兩個字:「助興。」

  我背過身,看大塊頭一口喝幹可樂。喝畢,他把罐倒過來,確認再無一滴可樂後,放在手心一攥,便不動聲色地攥得面目全非——只見紅色的可樂罐發出風吹報紙般的瑟瑟聲響,頓時變作一枚普普通通的金屬片。

  「這個嘛,哪個都會。」小個子說。

  或許哪個都會,可我不會。

  繼而,大塊頭用兩指夾起癟平的金屬片,嘴唇稍稍一扭,便齊刷刷地縱向撕開。把電話簿一撕兩半的光景我見過一次,而撕癟平金屬罐,還是頭一遭目睹。沒試自然不明白,不過恐怕非同兒戲。

  「百元硬幣都能弄彎。這點卻是沒什麼人能如法炮製。」小個子說。

  我頷首贊同。

  「耳朵都能撕掉。」

  我點頭同意。

  「三年前是職業摔跤手來著。」小個子說,「出類拔萃的選手。要不是膝蓋受傷,拿冠軍如探囊取物。年紀輕,有實力,別看這樣,腿腳快著哩。可惜傷了膝蓋,一切頓成畫餅。摔跤須有速度才行。」

  見他看我的臉,我趕緊點頭。

  「那以後就由我照顧,我是他堂弟嘛。」

  「你們這個家族就不出中間體型的人?」我問。

  「再說一遍!」小個子死死盯住我。

  「沒什麼。」我說。

  小個子顯得有些困惑,沉吟片刻,索性把煙擲在地上,用鞋底碾滅。對此我毫無怨言。

  「你也必須再寬心些才行。要舒展心胸,放鬆心情,否則說話很難推心置腹。」小個子說,「雙肩不要繃得太緊。」

  「再從冰箱裡拿罐啤酒可以麼?」

  「可以,當然可以。你的房間,你的冰箱,你的啤酒,不是麼?」

  「我的門。」我補充道。

  「門就忘掉好了。老想那個,身體自然繃緊。不就是不值幾個錢的一扇小門嗎?你錢也掙得不少,該搬到門好些的住處才是。」

  我只好不再想門,從冰箱拿出啤酒喝著。小個子往杯裡倒了可樂,等泡沫消失後,喝掉一半。

  「啊,讓你受驚,實在抱歉。不過一開始就已說了,我們是來幫助你的。」

  「破門而入地?」

  聽我如此一說,小個子的臉急劇漲紅,鼻孔驟然鼓大。

  「不是跟你說把門忘掉嗎,嗯?」他語氣極為沉靜。接著把同樣的問話向大塊頭重複一遍,大塊頭點頭肯定。此人看來非常浮躁。我是不大樂意搭理如此浮躁之人的。

  「我們來此是出於好意,」小個子說,「你正在不知所措,所以前來詳加指點。不知所措這個說法如不合適,改說無所適從也可以。如何?」

  「是不知所措,是無所適從。」我說:「無任何知識,無任何暗示,無門,門無一扇。」

  小個子抓起桌面的打火機,端坐未動地朝冰箱門摔去。一聲不祥的悶響,我的冰箱隨即出現一個顯而易見的坑。大塊頭拾起落於地上的打火機,放回原處。一切恢復常態,惟獨冰箱門落下一塊傷痕。小個子像要平靜自己心情似的喝掉另一半可樂。每次面對浮躁之人,我倒多少想試驗一下其浮躁的程度。

  「充其量不過是一兩扇那副德性的門。想想事態的嚴重性好了!把這座公寓整個炸掉都在所不惜,看你還敢再說一句什麼門!」

  門——我在心中說道。問題不在於是否值錢,門是一種象徵。

  「門的事倒也罷了。問題是出了這種事我很可能被逐出這座公寓。畢竟這裡住的全是正人君子,一向安安靜靜。」

  「要是有誰向你說三道四把你攆走,就往我那裡打電話。我保證想辦法好好收拾他一頓。這回可以了吧?不給你找麻煩。」

  我覺得,果真如此,事情難免更加複雜化。但我不想進一步刺激對方,便默默點頭,接著喝啤酒。

  「也許是多餘的忠告——年過35,最好改掉喝啤酒的習慣。」小個子說,「啤酒那玩藝兒是學生哥兒或體力勞動者喝的。一來使肚皮突起,二來使人粗俗。到了如此年紀,還是葡萄酒或白蘭地有益於健康。小便排泄過頻會損壞身體新陳代謝的功能。適可而止!喝貴一點的酒,要是每天都喝一瓶兩萬元的葡萄酒,你自覺神清氣爽。」

  我點頭喝了口啤酒。多管閒事!喝啤酒歸喝啤酒,腹部脂肪我是通過游泳或跑步來去掉的。

  「不過,我也不能光說人家,」小個子道,「誰都有弱點。就我來說,就是嗜煙和偏愛甜食。尤其甜食,吃起來簡直不要命。對牙不好,又容易得糖尿病。」

  我點頭贊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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