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 上頁 下頁


  「千萬千萬,」老人叮囑道,「延誤了可就要壞大事。」

  「世界崩潰不成?」我問。

  「在某種意義上。」老人說得高深莫測。

  「放心好了,我還從來沒有延誤過。」我說,「方便的話,請準備一壺濃些的熱咖啡和冰鎮白水,再來一點可隨便抓食的晚飯。幹起來估計很費時間。」

  不出所料,實際花了很長時間。數值排列本身固然比較單純,但情況設定的階段數很多,計算時遠比預想繁瑣。我將所給數值輸入大腦右半球,轉換成完全不一樣的符號後再移入大腦左半球。繼而將移入左半球的符號作為截然不同的數字取出,打在打字紙上。這就是分類運算,最簡單說來就是這樣。至於轉換的代碼,每個計算士都各所不一。而代碼同亂數表完全不同之點表現在圖形上面。也就是說,關鍵在於大腦左右兩半球的劃分方式(這種劃分當然是權宜之計,並非真的一分為二)。

  總之,只有使圖中犬牙交錯的斷面正相吻合,才能將得出的數值復原。然而符號士們企圖通過架假設橋的辦法來解讀其從計算機上竊來的數值。就是說,他們通過分析數值將犬牙交錯的情形在全息圖上再現出來。這樣做有時順利有時不順利。若我們提高技術,他們也提高對抗技術。我們保護數據,他們盜竊數據——純屬古典式警察同小偷玩弄的套數。

  符號士們將非法獲取的數據大多捅到黑市上去,謀取暴利。更糟糕的是,他們將情報最重要的部分掌握在自己手中,有效地為自己組織服務。

  我們的組織一般稱為「組織」,符號士們的組織則被稱為「工廠」。「組織」原本是私營性質的聯合企業,但隨著其重要性的提高,現已帶有半官方色彩。作為內部結構,大概同美國的貝爾公司相似。我們這些基層計算士像稅務顧問和律師那樣獨立自主地開展工作,但要有國家頒發的執照,任務要由「組織」或由「組織」認可的正式代理人來安排,否則一律不得接受。這是為了不使技術為「工廠」所濫用而採取的措施。一旦違反,勢必受到懲罰,吊銷執照。至於措施是否正確,我則揣度不透。因為,被剝奪計算士資格的人往往被「工廠」招去,潛入地下當起符號士來。

  我不知道「工廠」的結構是怎樣的。一開始是家小型技術企業,隨後急速膨脹起來。也有人稱之為「數據黑手黨」。在同各種非法團夥有著盤根錯節的聯繫這點上,的確和黑手黨難分彼此。若說有不同之處,那便是他們只兜售情報。情報既文雅,又錢。他們將視為獵物的電腦毫釐不爽地監聽下來,攫取情報。

  我一邊喝著一整壺咖啡,一邊不停地進行分類運算。我的規則是幹一小時休息30分鐘。否則,大腦左右兩半球的接縫便模糊不清,以致出來的數據一塌糊塗。

  在30分鐘休息時間裡,我同老人天南海北地閒聊。聊的內容無所謂,只要搖動嘴巴說話就行,這是排除大腦疲勞的最佳方法。

  「這到底是哪一方面的數值呢?」我問。

  「實驗測定數值。」老人說,「是我一年來的研究成果。有兩種,一種是各個動物頭蓋骨和口腔上顎容積的三次原始圖像所轉換成的數值,一種是其發音的三要素分解,二者合在一起。剛才我已說過,我花了30年時間才聽懂骨骼固有的聲音。這項計算完成之後,我們就可以從理論上而不是根據經驗將聲音分離出來。」

  「那就能夠人為地加以控制嘍?」

  「是這樣的。」老人說。

  「在人為控制的情況下,到底將發生什麼呢? 」

  老人用舌尖舔著嘴唇,沉吟片刻。

  「發生的事多著呢,」他開口道,「實在很多。而且有的你無法想像——這點我還無可奉告。」

  「消除聲音是其中之一吧?」我問。

  老人洋洋得意地呵呵笑了幾聲。「是的,是那樣的。可以結合人類頭蓋骨固有的信號,消除或增大聲音。每個人頭蓋骨的形狀各有不同,所以不能徹底消除,但可以相當程度地使其縮小。簡單說來,就是使聲音和反聲音的振動合起來發生共鳴,聲音的消除在研究成果中是最為無害的一種。」

  如果說這個無害的話,那麼往下可想而知。想到世人各自隨心所欲地消除聲音或增大聲音,我不由有點心煩意躁。

  「聲音的消除可以從發音和聽覺兩方面進行。」老人說,「既可以從聽覺上將聲音消去,又能夠從發音上根除。發音屬個人行為,可以百分之百地消除。」

  「打算公之於世?」

  「何至於!」老人揮了下手,「我無意將如此妙趣橫生的事情告知他人。只是為了私人賞玩。」

  說著,他又呵呵地笑了,我也一笑。

  「我打算把研究成果僅僅發表在專業性學術刊物上。對於聲音學,還沒有任何人懷有興趣。」老人說,「況且世間那些笨蛋學者也不可能看懂我的理論。學術界原本就對我不屑一顧。」

  「不過符號士可不是笨蛋。在解析方面他們堪稱天才,你的理論恐怕也不在話下。」

  「這點我也加了小心,所以才把數據和程序全部略去,只將理論用設想的形式發表出來。這樣就無需擔心他們弄懂弄通。在學術界我或許遭受冷落,但我並不在乎。一百年後我的理論必將得以證實,那就足矣!」

  「唔。」

  「因此,一切都取決於你的分類和模糊運算。」

  「原來如此。」我說。

  往下一個小時,我全神貫注地進行計算。爾後又到了休息時間。

  「提個問題好麼?」我說。

  「什麼問題?」

  「就是門口的年輕女郎,那個穿粉紅色西服套裙的身段豐滿的……」

  「是我的孫女。」老人說,「是個非常懂事的孩子,小小年紀就幫我搞研究。」

  「所以我想問:她是天生說不出話來呢,還是聲音被消除了……」

  「糟糕!」老人用一隻手啪地拍了下膝蓋,「忘得一乾二淨。經過消音實驗後還沒有復原,糟糕糟糕,得馬上為她復原!」

  「似乎這樣為妥。」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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