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 上頁 下頁


  「就是嘴巴,嘴巴的結構。研究嘴巴如何運動、如何發音等。請看這個!」

  說著,他按下牆壁上的開關,打開工作間的燈。只見房間對門的牆壁全是擱物架,上面密密麻麻排列著所有哺乳動物的頭蓋骨。從麒麟、馬、熊貓到老鼠,大凡我能想到的盡皆彙聚於此,數量估計有三四百之多,當然也有人的頭蓋骨。白人的黑人的印第安人的,男女各一。

  「鯨魚和大象的頭蓋骨放在地下倉庫。如你所知,那東西太占地方。」

  「是啊。」我說。的確,假如放鯨魚腦袋,只一個就可能擠滿整個房間。

  動物們像早已有約在先似的一齊張開大嘴,兩個空洞洞的眼穴死死盯住對面的牆壁。雖說全是供研究用的標本,但置身於如此眾多的骨頭的包圍之中,仍覺心裡不是滋味。別的擱物架則齊刷刷陳列著浸在福爾馬林液體裡的耳唇喉舌。

  「如何,了不起的收藏吧?」老人不無得意地開口道,「世上有人收藏郵票,有人收藏唱片,有的在地下室裡擺滿葡萄酒,也有的富翁喜歡把裝甲車擺在院子裡。我則收藏頭骨。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所以才情趣盎然。你不這樣認為?」

  「恐怕是的。」我說。

  「我從還算年輕時就對哺乳動物的頭骨懷有不小的興致,開始一點點收集,差不多40年了。理解骨頭這東西,需經漫長的歲月,長得難以想像。在這個意義上,還是理解有血有肉的活人容易得多。我是深有體會。當然了,像你這般年輕的人,我想還是對肉體感興趣。」

  老人又陰陽怪氣地連聲笑了一通。「我嘛,整整花了30年才達到聽懂骨頭所發之聲的境地。30年!可不是一朝一夕,嗯?」

  「聲音?」我問,「骨頭能發聲音?」

  「當然能。」老人說,「每塊骨頭都有其固有的聲音。怎麼說呢,怕是一種潛在的信號吧。我這不是比喻,骨頭的的確確是會說話的。我現在正在搞這項研究,其目的就在於解析這種信號。如獲成功,那麼下一步就可以人為地加以控制。」

  「噢——」詳情我還不能理解,不過果真如老人所言,倒確實像是一項有重大價值的研究。「很像一項難能可貴的研究。」我說道。

  「一點不錯。」老人點頭道,「正因如此那幫傢伙才來盯梢刺探,消息靈通得很。他們想濫用我的研究。比如,一旦能從骨頭裡收集情報,就省去了拷問的麻煩,只消把對手殺死,去肉洗骨就萬事大吉。」

  「豈有此理!」我說。

  「當然,研究還沒進展到那個地步,不知是幸還是不幸。現在還是要取腦後才能獲得明確的記憶。」

  「得,得。」骨也罷腦也罷,去掉哪個都一回事。

  「所以才求你計算。注意不要被符號士們竊聽,偷去實驗數據。」老人神情肅然,「科學的濫用和善用同樣使現代文明面臨危機。我堅信科學應為科學本身而存在。」

  「信念那東西我不大明白,」我說,「只有一點請明確一下,是事務性的:這次要我來工作的,既非『組織』總部,又不是法定代理人,而是你直接插手。情況很不正常。再說得清楚一點,這有可能違反就業規則。果真如此,我將被沒收執照。這點你明白嗎?」

  「明明白白。」老人說,「你擔心也不無道理。不過這屬￿通過『組織』的正式委託。只不過為保密起見沒有履行事務性手續,而由我直接同你聯繫罷了。不至於讓你受到連累。」

  「能保證嗎?」

  老人拉開桌子抽屜,取出一個文件夾遞給我。我翻了翻,裡面果然有「組織」的正式委託書,式樣和簽字也無懈可擊。

  「那好吧。」我把文件夾還給對方,「我的級別是雙料級,這麼可以麼?所謂雙料級……」

  「就是普通薪金的兩倍吧?沒問題。這回再加上獎金,來個三料級。」

  計算內容重要,再說又勞你鑽了瀑布,呵呵呵。」老人笑道。

  「請先讓我看一下數值。」我說,「方式等看完數值再定。電腦方面的計算誰來負責?」

  「電腦用我這裡的。前後請你負責,不介意吧?」

  「可以。我也省事。」

  老人離開坐椅,在背後的牆壁弄了一會,看上去平平常常的牆面豁然閃出缺口。名堂委實夠多。老人從中取出另一個文件夾,合上門,於是那裡又變成沒有任何特徵的普通白牆。我接過文件夾,看了長達7 頁的蠅頭數值。其本身沒什麼特別問題,一般數值而已。

  「若是這個程度,分類運算怕不成問題。」我說,「這個程度的頻度類似性,無需擔心架假設橋。理論上當然是行得通的,但是假設橋的正當性無法說明。無法說明其正當性,就不可能去掉誤差的尾巴。這就好像橫穿沙漠時不帶指南針一樣。摩西倒是這樣做了。」

  「摩西連海都過了。」

  「老掉牙的往事。就我接觸的範圍而言,還從未有過遭受符號士騷擾的先例。」

  「那麼說,一次轉換就可保萬無一失嘍?」

  「二次轉換危險太大。的確,那樣可以徹底排除假設橋介入的可能性。但在目前階段還形同雜技。轉換程度都還不穩定,處於探討過程。」

  「我並沒有說要二次轉換。」說著,老人又用回形針捅起指甲根來。這回捅的是中指。

  「你是說……」

  「模糊,我說的是模糊。想請你進行分類運算和模糊運算,因此才把你叫來。如果只是分類,也沒有必要叫你。」

  「不明白,」我架起腿,「你怎麼會知道模糊呢?那是絕密事項,局外人不可能知道。」

  「可我知道。我同『組織』的上層人物有著非同一般的關係。」

  那麼請你通過關係詢問一下好嗎?模糊系統現已完全凍結。原因我不清楚,大概出現什麼故障了吧。反正不能使用那個系統。使用後一旦被發現,光是受罰恐怕很難了結。」

  老人又把收有委託書的文件夾遞過來:

  「請好好看最後一頁,那上面應該有模糊系統的使用許可。」

  我按其所說,翻到最後一頁。果不其然,上面的確有模糊系統的使用許可。看了好幾遍都看不出破綻。簽名就有五個。實在不曉得上頭那夥人打的什麼主意。挖出洞來叫埋上,剛剛埋上又叫挖出!左右為難的總是我這樣的下層人員。

  「請把委託書全部彩色複印一份給我。沒這東西,關鍵時候我將非常狼狽。」

  「當然當然,」老人說,「當然複印一份給你。手續正正規規毫無疑點。酬金今天支付一半,另一半結束時支付,可以吧?」

  「可以。分類運算馬上在此著手,然後將獲得的數值拿回家,在家模糊。模糊要做很多準備的。模糊完畢,再把數值拿回這裡。」

  「三天后的正午時分無論如何我得使用……」

  「絕不延誤。」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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