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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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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我們走進港口附進一家小餐館,簡單吃完飯,隨後要了瑪莉白蘭地和巴奔威士忌。 「真的想聽?」她問。 「去年啊,解剖了一頭牛。」 「是麼?」 「劃開肚子一看,胃裡邊只有一把草。我把草裝進塑料袋,拿回家放在桌面。這麼著,每當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我就對著那草塊想:牛何苦好多遍好多遍地反復咀嚼這麼難吃又難看的東西呢?」 她淡淡一笑,撅起嘴唇,許久盯著我的臉。 「明白了,什麼也不說就是。」 我點頭。 「有件事要問你來著,可以麼?」 「請。」 「人為什麼要死?」 「由於進化。個體無法承受進化的能量。周而必然換代。當然,這只是其中一種說法。」 「現今仍在進化?」 「一點一點地。」 「為什麼進化?」 「對此眾說紛紜。但有一點是確切無疑的,即宇宙本身在不斷進化。至於是否有某種方向性或意志介入其中,可以暫且不論,總之宇宙是在進化。而我們,歸根結底不過是其中的一部分罷了。」我放下威士忌酒杯,給香煙點上火。「沒有任何人知道那種能量來自何處。」 「是嗎?」 「是的。」 她一邊用指尖反復旋轉杯裡的冰塊,一邊出神地盯視白色的桌布。 「我死後百年,誰也不會記得我的存在了吧?」 「有可能。」我說。 出得店門,我們在鮮明得近乎不可思議的暮色之中,沿著幽靜的倉庫街緩緩移步。並肩走時,可以隱約感覺出她頭上洗髮香波的氣味。輕輕搖曳柳葉的風,使人多少想到夏日的尾聲。 走了一會兒,她用五指俱全的手抓住我的手問: 「什麼時候回東京?」 「下周。有考試的。」 她悄然不語。 「冬天還回來,聖誕節前。12月24日是我生日。」 她點點頭,但似乎另有所思。 「山羊座吧?」 「嗯。你呢?」 「一樣。1月10日。」 「總好象星運不大好。和耶穌基督相同。」 「是啊。」說著,她重新抓起我的手。「你這一走,我真有些寂寞。」 「後會有期。」 她什麼也沒說。 每一座倉庫都已相當古舊,磚與磚之間緊緊附著光滑的蒼綠色苔蘚。高高的、黑洞洞的窗口鑲著似很堅牢的鋼筋,嚴重生銹的鐵門上分別貼有各貿易公司的名簽,在可以明顯聞到海水味兒的地段,倉庫街中斷了,路旁的柳樹也像掉牙似地現出缺口。我們逕自穿過野草茂密的港灣鐵道,在沒有人影的突堤的倉庫石階上坐下,望著海面。 對面造船廠的船塢已經燈火點點,旁邊一艘卸空貨物而露出吃水線的希臘貨輪,仿佛被人遺棄似地飄浮不動。那甲板的白漆由於潮風的侵蝕已變得紅鏽斑駁,船舷密密麻麻地沾滿貝殼,猶如病人身上膿瘡愈後的硬疤。 我們許久許久地緘口不語,只是一味地望著海面望著天空望著船隻,晚風掠過海面而拂動草叢的時間裡,暮色漸漸變成淡淡的夜色,幾顆銀星開始在船塢上方閃閃眨眼。 長時間沉默過後,她用左手攥起拳頭,神經質地連連捶擊右手的掌心,直到捶得發紅,這才悵然若失地盯著手心不動。 「全都討厭透頂!」她孤零零地冒出一句。 「我也?」 「對不起,」她臉一紅,恍然大悟似地把手放回膝頭。「你不是討厭的人。」 「能算得上?」 她淺淺露出笑意,點了點頭,隨即用微微顫抖的手給煙點上火。一縷煙隨著海面吹來的風,穿過她的發側,在黑暗中消失了。 「一個人呆著不動,就聽見很多很多人來找我搭話。…… 熟人,陌生人,爸爸,媽媽,學校的老師,各種各樣的人。」 我點點頭。 「說的話大都不很入耳,什麼你這樣的快點死掉算了,還有令人作嘔的……」 「什麼?」 「不想說。」她把吸了兩三口的香煙用皮涼鞋碾碎,拿指尖輕輕揉下眼睛,「你不認為是一種病?」 「怎麼說呢?」我搖搖頭,表示不明白。「擔心的話。最好找醫生看看。」 「不必的,別介意。」她點燃第二支煙,似乎想笑,但沒笑出。「向別人談起這種話,你是第一個。」 我握住她的手。手依然顫抖不止,指間已滲出冷汗,濕瀛瀛的。 「我從來都不想說謊騙人!」 「知道。」 我們再度陷入沉默,而只是諦聽微波細浪拍擊突堤的聲響。沉默的時間很長,竟至忘了時間。 等我注意到時,她早已哭了。我用手背上下撫摸她淚水漣漣的臉頰,摟過她的肩。 好久沒有感覺出夏日的氣息了。海潮的清香,遙遠的汽笛,女孩肌體的感觸,洗髮香波的氣味,傍晚的和風,縹緲的憧憬,以及夏日的夢境……」然而,這一切宛如一度揉過的複寫紙,無不同原來有著少許然而卻是無可挽回的差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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