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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第68章 笠原May視點之七

  你好,擰發條鳥!

  問題是,這封信真的能寄到你那裡麼?

  說實話,我已經沒了信心,不知這以前寫的信是不是都寄到了你手裡。因為我寫的收信人地址是相當馬虎的「粗線條東西」,而寄信人地址根本就沒寫。所以我的信有可能落滿灰塵堆在「地址不詳信件」的板格裡,誰都不得看見。不過,奇不到就寄不到吧,我一直不以為然。就是說,我只是想這樣吭吭嗤喀給你寫信,想以此來把自己所思所想變成文字。一想到是寫給擰發條鳥的,就寫得相當快,簡直一氣呵成。什麼原因我是不曉得。是啊……為什麼呢?

  但這封信我可是希望能順利寄到你手上,上天保佑。

  恕我冒昧,得先寫一寫鴨子們的事。

  以前也說過,我做工的工廠占地面積很大,裡面有樹林有水塘,正好用來悠悠散步。水塘夠大的,有鴨子住在裡面,總共十二三隻。至於鴨子們家庭成員情況我不知道。內部也許有各種各樣的矛盾,例如和這個要好和那個不要好之類。但吵架場面我還沒遇見過。

  快到12月了,水面已開始給冰。但冰不厚,即使很冷的時候也還是剩有大致夠鴨子遊動的水面。聽說再冷些冰再凍得結實些,我那些女同伴們便來這裡滑冰。那一來,鴨子人(這樣說是有點怪,可我不覺之間已經說順口了)就得到別處去。我對滑冰壓根兒不感興趣,暗想不結冰倒好些——那當然不太可能。畢竟這地方十分寒冷,只要住在這裡,鴨子他們也必須付出一點犧牲才行。

  近來每到週末我就來這裡看鴨子人兒消磨時間。看著看著,兩三個小時一晃就過去了。來時我像打白熊的獵人那樣全副武裝:緊身褲、帽子、圍巾、長筒靴、皮大衣。就這一身獨自坐在石頭上呆呆看鴨子他們,一看就是好幾個小時。還不時投一點舊麵包進去。如此好事的閒人,這裡當然除我沒有別人。

  不過也許你不知道,鴨子實在是非常快樂的人兒。細看百看不厭。為什麼別人就對鴨子他們不大感興趣而偏偏跑去遠處花錢看什麼無聊電影呢?這是我很感費解之處。舉例說吧,這些小人兒們啪啪啦啦飛起來落到冰上的時候,腳「嘈——」地一滑摔倒在地,簡直跟電視上的滑稽節目似的。我見了就一個人嘴嗤作笑。當然,鴨子他們並非為了讓我發笑而故作滑稽的。一生認真生活,偶爾馬失前蹄,你不覺得這很好玩?

  這裡的鴨子人的腳很可愛,顏色是小學生膠靴那樣的橙黃色,扁扁的,不像能在冰上行走,看上去全都踉踉蹌蹌的,有時屁股還摔坐在冰上,肯定沒有防滑手段。所以對於鴨子人來說,冬天不太像是開心季節。我不知道鴨子們心裡對冰是怎麼想的,估計不至於想得很壞,仔細看去總有這麼一種感覺,似乎日裡一邊嘟嘟曖喚發牢騷說「又結冰了真沒辦法」,一邊很達觀地應付冬天的來臨。我喜歡這樣的鴨子人。

  水塘在樹林裡邊,離哪裡都遠。若非相當暖和的日子,不會有人在這個季節特意來這裡散步(我自然除外)。林間小路上前幾天下的雪結冰殘留下來,走上去腳底「咋咋」直響。鳥們這裡那裡也有很多。我豎起大衣領,圍巾一圈圈纏在脖子上,一口吐著白氣,衣袋揣著麵包在林間小道走動。邊走邊不停地想鴨子們——這時我心裡便能充滿溫馨的幸福。說起來,已有很久很久不曾體會到這種幸福心情了,我深深覺得。

  鴨子人兒的事先寫到這裡吧。

  實話跟你說,大約一小時前我夢見你來看,所以醒來才這麼對著桌子給你寫信。現在是……(瞥一眼表)深夜2點18分。我是快10點時上床,道一聲「鴨子人們晚安」就死死睡了過去,剛剛睜眼醒來。我不大清楚那是不是夢。夢的內容全不記得了。也許根本就沒做什麼夢。即使不是夢,我耳畔也清楚聽得你的聲音。你大聲叫了我幾次,叫得我一躍而起。

  醒來時,房間裡並非漆黑一團。有月光從窗口皎皎瀉入。好大好大的月亮如銀色的不銹鋼盤明晃晃懸浮在山丘的上方。的確很大很大,仿佛一伸手即可把字寫在上面,從窗口射進來的月光宛如水連亮晶晶積在地上。我從床上爬起身,狠命地想那到底是什麼呢?擰發條鳥為什麼用那般真切的語聲呼喚我的名字呢?我胸口怦怦跳個不停。若是在自己家裡,哪怕這深更半夜我也會霍地穿上衣服順胡同一溜煙跑去你那裡。但現在是在5萬公里外的山中,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跑去,是吧?

  你猜我幹什麼來著?

  我現在赤身裸體,厲害吧?別問我為什麼那樣,別問。為什麼我也說不明白。就請默默聽下去好了。總之一把脫得精光,跳下床跪在月光皎潔的地板上。房間裡暖氣沒有了,應該涼浸浸的,但我半點兒也不覺得冷。窗口瀉入的月光似乎含有一種什麼特殊的東西如薄薄的膠片上上下下整個包攏著我保護著我。我就這樣光著身子呆呆怔了半天。之後把身體各個部位依序暴露在月光之中。怎麼說呢,那是極其順理成章的。因為月光漂亮得簡直令人無法置信。不能不叫人那麼做。脖頸、肩膀。手臂、乳房、肚臍、腿,直到臀部和那裡,就像洗澡似地一樣一樣靜靜貼附月光。

  有誰從外面見了,首先驚異很不得了。怕要以為我頭上的箍給月光弄掉了而成了「滿月變態分子」。不過當然沒人看見,不,那個摩托男孩在哪裡看見了也未可知。那也無所謂。那孩子早已死了。如果他想看,如果這樣可以滿足他的話,我高興給他看個夠。

  反正這時候誰也沒看見我。我一個人這樣呆在月光中。我不時閉起眼睛,想那些在水塘旁邊睡覺的鴨子們,想白天我同鴨子人共同構築的溫馨的幸福心緒。也就是說,鴨子們對我好比是息災咒或護身法寶。

  我一直在那裡跪了許久。全身一絲不掛,孤零零跪坐在月光中。月光把我的身體染成不可思議的顏色。我的身影長長映在地板上,真切地黑黑地映到牆壁上。看上去不像我的身影,仿佛別的女人的軀體,像成熟女子的腰肢。那身體不是我這樣的處女,不似我這樣棱棱角角的,而帶有圓熟的曲線,乳房乳頭也大得多。但不管怎樣說那是我投出的影子,無非長些變形些罷了。我一動,影子也同樣動。一時間我做出各種各樣的姿勢,直瞪瞪地審查影子與我的關係。為什麼看上去那般不同呢?令人不得其解,看來看去也還是覺得奇怪。

  擰發條鳥,這可不是好解釋的部分。能否解釋好我沒有信心。

  簡而言之,我突然哭了起來。就像有個電影導演什麼的命令道「笠原May,突如其來地雙手捂臉,放聲大哭!」不過你別吃驚。這以前我始終瞞著你,其實我是哭鼻子鬼。一點點事就哭鼻子。這是我的秘密弱點。所以,無緣無故哇一聲哭出來本身,對我不是什麼稀罕事。每當我快要哭出時,我就迫使自己止住。一下子能哭,也一下子能不哭,也就是所謂「哭叫的烏鴉」。不料這時我卻怎麼也不能使自己不哭。簡直像瓶蓋砰一聲彈出一樣一發不可遏止。根本說來只因為哭的原因不清楚,自然不知如何止住。淚水漣漣而下,就好像傷口大開血流不止無法下手。眼淚嘩嘩直淌,想不到會有那麼多眼淚。真擔心再流下去會把身體所有水分流幹變成木乃伊。

  眼淚一滴接一滴聲聲淌落在月華的白色水窪,猶如光本來的一部分被悄然吸入其中。淚珠下落時因沐浴月光而如結晶體一般閃閃生輝摧操動人。攀然,我發現自己的影子也在流淚,淚影也歷歷在目。你看過淚影嗎?淚影不是普普通通的淚影,截然不同。那是從另外一個遙遠世界為我們的心特意趕來的。不,也可能影子流的淚是真淚,而我流的僅僅是影子,我這樣想道。暖擰發條鳥,我想你一定不理解。一個十七歲女孩深更半夜赤身裸體在月光下情然淚下之時,可是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的喲,真的喲!

  以上是大約一小時前這房間發生的事。現在我正這麼坐在桌前,用鉛筆給你寫信(當然已穿好衣服)。

  再見,擰發條鳥!說我是說不好,反正我同樹林裡的鴨子人一起向你祝福,祝你充滿溫馨平和的心情。若有什麼,請再放心大膽地大聲呼喚我。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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