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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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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公司的發展壯大,兩人分擔的工作性質也發生變化。服裝設計雖說是計是一種創作行為,但與雕刻與寫小說不同,它同時也是涉及很多利益的商業行為棗不是說只消關起門來一個人鼓搗自己喜歡的東西即可,而需要有人出頭露面。作為商業的貿易額越大,這種必要性越是迫切。必須有人到晚會和服裝表演會上寒暄致詞或閒聊,有時還要接受輿論界採訪。肉豆蔻完全無意扮演這樣的角色,結果由丈夫走在前臺。而丈夫也和肉豆蔻同樣不擅長交際,起初甚為痛苦。面對陌生人他無法談笑自如,每次回來都筋疲力盡。但大約持續半年之後,他突然發覺自己對出面講話也不似以前那般不堪忍受了,笨嘴笨舌雖一如從前,但與年輕時相反,他的這樣生硬與木訥竟似乎成了吸引人的魅力。人們沒有將他冷若冰霜的應答視為不諳世事的傲慢,而作為別具一格的藝術氣質接受下來。為時之久,他甚至開始對自己 所處立場自得其樂起來。如此一來二去,他竟被譽為一個時代的文化精英。 「你恐怕也聽到過他的名字。」肉都蔻說,「但實際上當時設計工作的三分之二都是我一個人做的。他大膽而有獨創性的構思已作為商品步入正軌,他已經淋漓盡致地發揮了他的構思,而使其展開、擴大和成形是我的任務。公司規模擴大以後我們也沒有從外面請設計師。當幫手的人固然增加了,但關鍵部分只我們自己幹。這裡邊絕沒有什麼等級意識,我們想做的只是我們自己心目中的服裝。什麼市場調查呀成本計算呀會議呀,一律不屑一顧。如果想做這樣的衣服,就直接設計成樣,最大限度利用優質布料,投入時間精心製作。別的廠家用兩道工序做的地方我們用四道,別的廠家用三米布料做成的地方我沒用四米。檢查一絲不苟,不中意的絕不出手。賣剩下全部扔掉,不搞減價處理。當然價格也高一些。最初同行們都不以為然,認為不可能成功。但最終我們的服裝成了一個時代的象徵之一,就像彼得·馬科斯的畫、伍德斯托克《逍遙騎士》這類東西一樣。那時設計服裝實在叫人心花怒放,再大膽的設計都不在話下,都有顧客跟上來,簡直就像脊背生出大大的翅膀,任憑哪裡都可自由非去。 但從事業進入順境時開始,肉豆蔻和丈夫的關係就逐漸疏遠了,一起工作時她也不時覺得丈夫的心似乎在別處晃晃悠悠地遊轉。往日亮閃閃如饑似渴的光已從丈夫眼睛中失去,一不如意便順手仍東西的暴烈脾性也已幾乎不再形諸於色,而若有所思悵然遠望的時候多了起來。兩人在工作場所以外幾乎不再說話,丈夫夜不歸宿也已不鮮見。肉豆蔻隱約知道丈夫有幾個交往中的女人,但她沒怎麼受傷害,兩人已長期沒有肉體關係(主要因為肉豆蔻感覺不到性欲),丈夫另找情人亦情有可原。 丈夫被殺是在一九七五年末。那時肉豆蔻四十歲,兒子肉桂十一歲。他在赤阪一家賓館房間裡被人用刀刺死。上午十一時女工用萬能鑰匙開門進來打掃房間時發現了屍體。浴室裡洪水氾濫一般到處是血。身體裡所有的血一滴不剩地流了出來,另外心臟、胃、肝、兩個腎、胰臟都已不在體內。看樣子是兇手把這些內臟割下來,臉朝上放進塑料袋或什麼袋子拿去了哪裡。腦袋從身體上割下來,臉朝上放在馬桶蓋上,面部也已被割損。看來犯人是先割頭毀面再回收五臟六腑的。 切除人的內臟需要鋒利的刀具和相當高的專業技術,起碼肋骨要用鋸鋸斷幾根,既花時間,又弄得到處是血。何苦費這番麻煩呢,令人費解。 賓館服務台人員記得他是頭天夜裡十點左右領一女子辦的住宿手續,房間在十二層。但正值年末忙的時候,只知對方是個三十歲上下的漂亮女子,身穿紅色風衣,個頭不太高,僅此而已。但那女子只帶了一個小錢夾。床上有性行為痕跡。從床單上回收的陰毛和精液是他的,房間裡留下很多指紋,多得沒辦法搜查。他帶來的小皮包裡,僅裝有用來替換的內衣和化妝品、一本雜誌和一個夾有工作文件的紙夾。前夾中十萬多元現金和信用卡一起剩了下來,但應該帶在身上的手冊沒找到。房間裡沒有打鬥的痕跡。 警察調查了他的交際範圍,未能發現同賓館服務人員所說特徵相符的女性。名錄中有三四個女性,但據警察調查,都不存在怨恨和嫉妒情節,而且均有不在場證明。而時裝界縱另有人對他不懷好意(當然有幾個,沒有人回以為那裡是充滿溫馨友愛氣氛的世界),但也不至於對他懷有殺意。至於具有用刃器剜出六個內臟的特殊技術之人,就更加難以設想了。 由於是世所聞名的服裝設計師,案件被報紙雜誌廣為報道,甚至成了不大不小的醜聞。但警察討厭案件被作為獵奇性殺人案弄得沸沸揚揚,遂以種種技術原因為由未公佈內臟被人剜走這一點。還有傳聞說是不原聲譽受損的那家名牌賓館打通關節施加了壓力。結果只發表說他在賓館一室被人用刃器刺殺。其中「有所異常」的風言風語固然是有的,但最終都不了了之。警察大規模搜查過,可到底沒抓住罪犯,甚至殺人動機都不得而知。 「那房間現在還釘得嚴嚴實實呢!」 丈夫遇害的翌年春天,肉豆蔻將公司連同直銷店和庫存和名牌商標一併賣給了一家大型服裝廠。負責出售的律師拿來文件時,她幾乎未加細看就默默蓋了印章。 公司脫手後,肉豆蔻發覺自己對服裝設計的熱情已蕩然無存。以往曾與生存同義的那無可抑止的欲望水脈居然唐突而徹底地歸於乾涸。偶爾受人之托也接受過服裝設計,並且也能作為一流行家做得得心應手,但從中已感覺不到喜悅,味同嚼蠟,就好像他們連她的內臟也一古腦兒剜走了。知道她往日精力和別開生面的設計才華的人記憶中將其視為傳奇性人物,這些人人雖然仍在求她設計,但她除百般推辭不掉的以外一概不予接受。她聽從稅務代理專家的忠告,將出售公司的錢轉買股票和搞不動產投資,由於景氣,資產逐年膨脹。 公司脫手後不久,母親因心臟病死了。八月裡一個大熱天,母親正在門口灑水,突然說一聲「心難受」便躺在褥子上發出極大的鼾聲而再未醒來,於是只剩下肉豆蔻和肉桂兩人。以後一年多肉豆蔻幾乎是足不出戶,一直關在家裡。她像要一舉撈回迄今人生中未曾得到的平靜和安詳似的,日復一日坐在沙發上眼望庭院,飯也不正經吃,一天睡十個小時。按理已到上初中年齡的肉桂代母親料理家務,家務之餘彈莫紮特和海頓的奏鳴曲,學會了幾門外語。 如此度過了近乎空白的安靜的一年之後,一個極偶然的機會使她得知自己具備了某種特殊的能力。那是她完全陌生的奇妙能力。肉豆蔻推想那天大約是代替其對服裝設計的洶湧激情而在自己體內萌生出來的。實際上那也成了肉豆蔻取代服裝設計的一項新職業,儘管不是她主動尋求的。 那起因在於一位大百貨商店老闆的夫人。夫人年輕時當過歌劇歌手,聰穎而充滿活力。她在肉豆蔻成名之前即已注意到其作為服裝設計師的才華,給過不少關照,倘若沒她的支援,公司很可能早已破產。由於這樣的關係,肉豆蔻決定為夫人獨生女的婚禮而給母女兩人挑選衣裳搭配服飾首飾。這並非特別難的工作。 不料在邊等試縫邊同肉豆蔻閒聊的時間裡,夫人突如其來地雙手抱頭,踉踉蹌蹌蹲在地板上。肉豆蔻愕然地抱住她的身體,用手摩挲她右側的太陽穴。肉豆蔻不假思索反射性地感覺出那裡有什麼存在。她手心可以感到其形狀和感觸,恰如從口袋外面觸摸裡面的物體。 由於不知所措,肉豆口閉目思考別的事情。她想到新京的動物圓。休園日空無一人的動物園,惟獨她作為主任獸醫的女兒被特許進入。對肉豆蔻來說那恐怕是她以往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在那裡她得到呵護得到關懷得到許諾。這是最初浮上腦際的圖像。無人的動物園。肉豆蔻逐一浮想起那裡的氣味、光的亮麗、空這雲絮的形狀。她一個人從一個獸欄走去另一個獸欄。時值金秋,天高氣爽,滿洲的鳥們成群結隊從這片樹林飛向那片樹林。那是她本來的世界,有是在多種意義上業已失卻的世界。不知經過多長時間,大人開始慢慢站起,向肉豆蔻道歉,雖仍未恢復常態,但劇烈的頭痛似已過去。幾天後,肉豆蔻作為工作酬金收到一筆意想不到的款額,她很感吃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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