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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進得店,洗衣店主人手拿熨斗不無困惑地盯視一會我的臉。我不明白他何以對敝人面孔如此目不轉睛。隨即意識到是那塊痣的緣故。也難怪,見過之人的臉上忽然生出病來,任憑誰都要吃驚。

  「出了點事故。」我解釋道。

  「夠你受的。」店主說,聲音真像充滿同情。他看一會手裡熨斗,這才輕輕放在熨斗架上,仿佛在懷疑是自己熨斗的責任。「能好,那個?」

  「難說啊!」

  接下去店主把包在塑料袋裡的久美字襯衫和裙子遞給我。是我送給加納克裡他的衣服。我問是不是一個短髮女孩放下的,這麼短的頭髮——我把兩個手指離開3釐米左右。店主說不是不是,是頭髮這麼長的,旋即用手比一下肩,「一身茶色西裝裙一項紅塑料帽,付了費,叫我打理好後給府上打個電話。」我道聲謝謝,把衫裙拿回家來。衣服本是我送給加納克裡他的,算是買她身體的「費用」,況且還回來也已沒用。加納馬爾他何苦把衣服送去洗衣店呢?我不得其解。但不管怎樣,還是連同久美子其他衣服整齊放進了抽屜。

  我給間官中尉寫信。大致說了我身上發生的事。對他來說未免是一種打擾,但我想不出其他可以寫信的對象。我先就此道歉。接著寫道久美子在您來訪同一天離家出走了;此前同一個男的睡覺達數月之久;事後我下到附近一口井底想了三天;現在形影相弔住在這裡;本田先生送的紀念物僅是個空盒。

  一周後他寄來回信。信上寫道:

  「不諱地說,那以來自己也很是不可思議地對您放心不下,覺得本應同您更加開誠佈公地多聊聊才是。這點使我很感遺憾。那天我的確有急事,不得不在天黑前趕回廣島。好在能得到您的來信,在某種意義上是件高興的事。我在想,或許本田先生是有意讓我同您相見,或許他認為兩人相見對我對您都有益處。惟其如此,才以分贈紀念物為名讓我前往見您。這樣我想給您空盒作為紀念這點方可得到解釋。也就是說,本田先生叫我送紀念物的目的在於讓我到您那裡去。

  「您下到井底使我大為驚訝。因為我仍對井心往神馳。如果說遭遇那場大難已使我對看井都心有餘悸自是容易理解,但實際並非那樣,至今我在哪裡看到井都情不自禁往裡窺看。不僅如此,如若井裡沒水,甚至想下到裡邊。也許我始終希求在那裡遇到什麼,也許懷有一種期待,期待下井靜等時間裡會有幸同什麼邂逅。我並不認為自己的人生會因此重獲生機。畢竟我已垂垂老矣,不宜再有如此期待。我求索的是,我已經失卻的人生意義——它是為何失去如何失去的。我想親眼看個究竟。若能如願以償,我甚至覺得縱然使自己比現在失去的更多更深也心甘情願,甚至想主動承受這樣的重荷,儘管不知有生之年尚存幾許。

  「您太太的離家出走,作為我也深感不忍。對此我實在不大可能向您提供如此這般的建議。漫長歲月我一直生活在沒有愛情沒有家室的環境中,不具有就此發表意見的資格。倘若您多少懷有想暫且等待太太回歸的心情,像現在這樣靜等下去我想未嘗不是正確的選擇。如果您徵求我的意見,這也就算是一點吧。被人不辭而別獨自留守故地,的確很不好受,這我完全懂得。不過在這個世界上,最殘酷的莫過於寂寥感——別無所求的寂寞。

  「如果情況允許,近期內我還想赴京一次,但願屆時能見到您。而眼下——說起來窩囊——正患一點腳病,痊癒還需一些時日。注意身體好好生活。」

  笠原May來找家已是8月末的事了——已許久沒出現在我眼前——像往常一樣翻過圍牆,跳進院子,叫我的名字,兩人坐在簷廊說話。

  「暖,擰發條鳥,知道麼?空房子昨天扒了,宮脅家的房子。」她說。

  「那麼說,是有人買那塊地了?」

  「呃——,那就不曉得了。」

  我和笠原May一起順胡同來到空房後院。房子確在進行解體作業。六七個戴安全帽的工人,有的拆卸木板套窗和玻璃窗,有的往外搬運洗碗槽和電氣器具。兩人觀望一會工人們的勞作。看情形他們早就習已為常,幾乎沒人開口,只管極為機械地悶頭幹活。寥廓的天空迄通幾抹傳達金秋氣息的直挺挺的白雲。克裡他島秋天是什麼樣子的呢?也有同樣的白雲飄移不成?

  「那些人連井也要毀掉?」笠原May問。

  「有可能。」我說,「那東西留在那裡也沒用處,何況還危險。」

  「也許有人還要進去的。」她以相對一本正經的神情說道。目睹她曬黑的面龐,我真切記起她在海暑蒸人的院子裡舔我那塊痣時的感覺。

  「終歸沒去克裡他島?」

  「決定留在這裡等待。」

  「久美子阿姨上次不是說不再回來了麼,沒說?」

  「那是另一個問題。」

  笠原May眯細眼睛看我的臉。一眯眼睛,眼角疤痕變得深了。「擰發條鳥,幹嗎跟加納克裡他睡呢?」

  「因為需要那樣。」

  「那也是另一個問題嘍?」

  「是的吧。」

  她歎口氣,說:「再見,擰發條鳥,下次見。」

  「再見。」我應遵。

  「跟你說,擰發條鳥,」她略一遲疑,補充似地說,「往下我可能返校上學。」

  「有情緒返校了?」

  她微微聳下肩,說:「另一所學校。原先那所怎麼都懶得返回。那裡離這兒遠點兒,暫時你也很難見得到了。」

  我點下頭,從衣袋掏出檸檬糖扔到嘴裡。笠原May四下掃一眼,叼煙點燃。

  「哎,擰發條鳥,跟很多女人睡覺有意思?」

  「不是那樣的問題。」

  「這已聽過了。」

  「晤。」我不知再說什麼好。

  「算了,那個。不過由於見到你,我總算有情緒返校上學了,這倒是實話。」

  「為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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