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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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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在這裡靜等久美子回米?」 我倚著洗碗池等水開。但水總不肯開。「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怎麼辦好。沒有線索什麼也沒有。但有一點點我慢慢想通了,那就是有什麼非做不可。光坐在這裡柏等久美子回來也不是辦法。既然希望久美子重新返回,我就必須以自己的手持清很多很多事情。」 「但又不知怎麼辦好是吧?」 我點頭。「我可以感覺出有什麼東西正在我身邊一點點成形。雖然很多事情還都模糊不清,但裡邊應該存在類似某種聯繫的東西。當然,不能生拉硬扯。只有等待時機,等待事情再多少變得清晰一點,我想。」 加納馬爾地妹妹雙手擺在桌面,就我說的想了想,說:「不過等待可不是那麼好玩的喲!」 「那怕是的。」我說,「恐怕比我現在預想的要難以忍受得多。畢竟孤零零剩在這裡,各種問題都懸而未決,且又只能死死等待不知是否真能到來的東西。坦率地說,可能的話我也恨不得把一切扔開不管,和你同去克裡他島,一走了之。很想忘掉一切,開始新的生活。為此旅行箱都買了,護照用的相片也照了,東西也整理了。真的是打算離開日本。可我又怎麼都抖落不掉一種預感一種感觸,總覺得這裡有什麼需求自己。我所說的『不能逃離』就是指這個。」 加納馬爾他的妹妹默默點頭。 「表面看來,事情是單純得近乎荒唐。妻子在哪里弄個情夫出走了,並提出離婚。如綿穀升所說,這是世上常有的事。或許不如乾脆和你一塊兒去克裡他島,忘掉一切開始新的人生,而不必這個那個枉費心機。問題是實際上事情並不像表面那麼單純,這點我很清楚。大概綿谷升也清楚。那裡邊藏著我不知道的什麼。而我就是要盡一切努力把它拖到光天化日之下。」 我放棄煮咖啡的念頭,煉掉壺下的火,折回餐桌,看著對面加納馬爾他妹妹。 「如果可能的話,我想要回久美子,要用自己的手把她拉回這個世界。不然我這個人可能將繼續損磨下去。這我已逐漸明白了一些,儘管仍模糊不清。」 加納馬爾他妹妹看著餐桌上自己的雙手,又揚臉看我。沒塗口紅的嘴唇閉成一道直線。稍頃,她開口了:「正因如此,我才想把您領去克裡他島。」 「為了不讓我那樣做?」 她微微點頭。 「為什麼不讓我那樣做?」 「因為危險。」她以沉靜的語調說,「因為那是危險地方。現在還來得及返回。咱倆去克裡他島算了,在那裡我們是安全的。」 我茫然看著沒塗眼瞼沒沾假睫毛的全新的加納克裡他的臉。看著看著,一瞬間竟鬧不清自己現位於何處。一團濃霧樣的東西突如其來地把我的意識整個圍在核心。我迷失了我自己。我被我自己拋棄。這裡是哪裡?我到底在這裡幹什麼?這女子是何人?但我很快返回現實:我坐在自家廚房餐桌旁,我用廚房毛巾擦了把汗,我的頭有點兒暈。 「不要緊嗎,岡田先生?」以往的加納克裡他關切地問。 「不要緊的。」我說。 「哎,岡田先生,我不知道你能否要回久美子。即使實際要了回來,也根本無法保證你或久美子重新獲得幸福。任何事物恐怕都不可能完全恢復原貌。這點你考慮了嗎?」 我在眼前併攏十指,又鬆開。周圍不聞任何堪稱聲響的聲響,我再次把自己收回自我之中。 「這點我也考慮了。事物既已破損,再怎麼折騰怕也難以完全修復,修復的可能性或者說概率也許很小。但是,不完全為可能性和概率所左右的東西也是存在的。」 加納馬爾地妹妹伸手輕碰我在桌面上的手。「如果您已對各種情況做好精神準備,留下也未嘗不可。這當然是由您來決定的事。不能同去克裡他島對我固然遺憾,但您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了。往後怕有很多事情發生在您身上,請不要把我忘了。好麼,有什麼的時候請想起我來,我也會記著您。」 「肯定想起你的。」我說。 曾是加納克裡他的女子再次緊閉嘴唇,久久在空間搜尋字眼。之後以極其沉靜的聲音對我說道:「聽我說岡田先生,您也知道,這裡是充滿血腥味兒的暴力世界,不是強者就休想生存。但與此同時,靜靜側耳傾聽而不放過任何哪怕再小的聲音也是至關重要的。明白麼?在大多情況下,好消息是以小聲告知的,請記住這點。」 我點頭。 「但願您能找到你的發條,擰發條鳥!」曾是加納克裡他的女子對我說,「再見!」 8月也近尾聲時,我接到來自克裡他島的明信片。上面貼著希臘郵票,蓋著希臘語郵戳,無疑來自曾是加納克裡他的女子。因為除她我想不起會有什麼人從克裡他島寄明信片給我。但上面沒寫寄信人名字。我思忖大概新名還沒定下。沒有名字的人自然無從寫自己的名字。豈止沒寫名字,詞句一行也沒有。只用圓珠筆寫著我的姓名地址,只蓋有克裡地島郵局投遞戳。背面彩色攝影是克裡他島海岸風光。三面石山,一道雪白的細長海灘,一個坦胸露乳的年輕女郎在上面曬太陽。海水湛藍一片,天空飄著嚴然人工製作的白雲。雲很厚實,上頭大約可以走人。 看來曾是加納克裡他的女子到底好端端到了克裡他島。我為她歡喜。想必不多時日即可覓得新的名字,找到新的自己和新的生活。但她沒有忘記我,來自克裡他島這一行字也沒有的明信片告訴了我這點。 為消磨時間,我給她寫信。但不曉得對方地址,名字也沒有。所以這是一封原本就不打算發出的信。我只是想給誰寫信罷了。 「好長時間沒得到加納馬爾他的消息了。」我寫道,「她也好像從我的世界裡利利索索地消失了。我覺得人們正一個接一個從我所屬的世界的邊緣跌落下去。大家都朝那邊徑直走去、走去,倏然消失不見,大概那邊什麼地方有類似世界邊緣的什麼吧。我則繼續過著毫無特徵的日子。由於太沒特徵,前一天與下一天之間的區別都漸漸模糊起來。不看報,不看電視,幾乎足不出門,頂多不時去一次游泳池。失業保險早已過期,眼下正坐吃山空。好在生活開支不大(同克裡他島比也許大些),加上有母親遺留的一點存款,短期內尚不至斷炊。臉上那塊痣也沒什麼變化。老實說來,隨著時間的流逝,對它我已逐漸不甚耿耿於懷了。假如必須帶著它走完以後的人生旅程,帶著它走下去就是。也許它就是此後人生途中必須帶有的東西,我想。為什麼我也不知道,只是總有這麼一種感覺。但不管怎樣,我都在此靜靜地側耳傾聽。」 有時我想起同加納克裡他睡覺的事。奇怪的是那段記憶竟很依稀。那天夜裡我們抱在一起交歡幾次,這是無誤的事實。然而數周過後,類似實實在在的感觸樣的東西都從中脫落一空,我沒有辦法具體想起她的肢體。連怎樣同她交合的也已記不真切。相對說來,較之那天夜裡的現實記憶,以前在意識中即在非現實中與之交清的記憶於我反倒鮮明得多。她身穿久美子連衣裙在那不可思議的賓館一間客房中騎在我身上的身姿聯翩在我眼前歷歷浮現出來。她左手戴一對手鐲,喳喳發出很脆的音響。她身上那件久美子連衣裙的下擺撩撫我肢體的感觸也記得真真切切。但不覺之間,加納克裡他由一個我所陌生的謎一樣的女郎偷樑換柱。身穿久美子連衣裙騎在我身上的,原來是幾次打電話給我的謎一樣的女郎。那已不再是加納克裡他的下部,而換成那個女郎的。這瞞不過我,因溫度和觸感不同,恰如踏入另一不同房間。 「一切都忘掉。」女郎對我悄聲低語,「像睡覺,像做夢,像在暖融融的泥沼裡歪身躺倒。」接著,我一瀉千里。 那顯然意味著什麼。正因為意味什麼,記憶才遠遠超過現實而栩栩如生留在我腦海裡。可是我還不能理解其含義。我在這記憶永遠周而復始的再現中靜靜閉起眼睛,唱歎一聲。 9月初,站前那家洗衣店打來電話,說送洗的衣服已經可以了,叫我去取。 「送洗的衣服?」我問,「沒送洗什麼衣服呀……」 「可這裡有的嘛,請來一趟。費交過了,取就行了。是岡田先生吧?」 是的,我說,電話號碼也確是我家的。我半信半疑去了洗衣店。店主人依舊一邊用大型收錄機播放輕音樂一邊熨燙襯衫。站前洗衣店這小小世界全然沒有變化。這裡沒有流行,沒有變遷,沒有前衛,沒有後衛,沒有進步,沒有倒退,沒有讚美,沒有辱駡,沒有增加,沒有銷斂。此時放唱的是巴特·巴卡拉克。曲名是《通往聖約瑟的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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