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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錢?」我吃一驚,「什麼意思,幹嗎問錢?」

  「隨便問問。問你有沒有錢,缺不缺錢花。」

  「眼下倒還算不上很缺。」我說。

  她略略抿起嘴角,極投入地看著我,似在玩味我剛才的答話。之後點點頭,戴上太陽鏡,把煙扔在地上,倏地起身揚長而去。我目瞪口呆地注視她消失在人流中。大概神經有點故障。不過那身穿戴又那般無可挑剔。我用鞋底碾死她扔下的煙頭,緩緩環視四周。四周依然充滿一如往日的現實。人們帶著種種樣樣的目的由某處而來向某處而去。我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認識我。我做個深呼吸,繼續不思不想地打量眾人面孔。

  在此共坐了11天。每日喝咖啡,吃炸面圈,兀自盯視眼前穿梭的數以千計的男女面孔。除去同那個向我搭話的打扮得體的中年女子簡單交談幾句,11天時間我沒對任何人吐過隻言片語。特殊事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發生。但這11天時間幾乎一無所獲地過去之後,我仍未摸得任何邊際。我依然無奈地徘徊在四顧茫然的迷途中,甚至最簡單的頭緒也未找到。

  但在第11天傍晚發生一樁怪事。那是個星期天,我坐在那裡,平時起身時間過了也沒動身,繼續打量人們面孔。星期天有與平時種類不同的人來到新宿,且沒有人流高潮。驀地,一個手提黑吉他盒的年輕男人落入我的視野:個子不高不矮,黑塑料框眼鏡,長髮披肩,藍牛仔褲配粗紋棉布衫,腳穿已開始變形的輕便運動鞋。他臉朝正前方,以若有所思的眼神從我眼前穿過。見得此人,有什麼觸動了我的神經,心底奏出低嗚。我認得他,我想,以前在哪裡見過他。但到想起花了好幾秒:是那個冬夜在劄幌那家酒吧唱歌的漢子,不錯,正是他。

  我馬上從椅子立起,急步追去。總的說來他腳步很是悠閒自得,因此我很快就趕了上去。我合著他的步調,拉開10米左右距離尾隨其後。我很想向他搭話。三年前你怕是在劄幌唱過歌吧,我在那裡聽過你的歌——想必我會這樣說。「是嗎?那太謝謝了。」——他大概如此應對。可往下說什麼好呢?「其實那天夜裡我老婆做人流手術來著,最近又離家出走了,她一直跟一個男的睡覺。」莫非我這麼說不成?車到山前必有路,反正尾隨不放就是。尾隨時間裡計上心來亦未可知。

  他往與車站相反方向走。穿過高樓林立地段,穿過甲州大街,朝代代水方向趕去。想什麼我不知道,總之他像聚精會神思考什麼。路也好像很熟,一次也沒東張西望或遲疑不決。平視前方,步調始終一致。尾隨過程中,我想起久美子做手術那天的事。3月初的劄幌。地面凍得硬邦邦的,雪花不時飄飄灑灑。我再次返回劄幌街頭,滿腑滿肺地吸入凍僵的空氣,看著眼前哈著白氣的人們。

  說不定從那時起有什麼開始變化,我不禁想道。沒錯,水流是以那時為界開始在我周圍現出變化的。如今想來,那次人流手術對我們兩人來說乃是具有非常重要意義的事件。然而當時我未能充分認識到其重要性。我是過於注重人流手術這一行為本身了,而真正重大的或許更在別處。

  我不得不那樣做。而那樣做我想對我們兩人是最為正確的。跟你說,那裡邊還有你不知道的事。我現在還不能說出的事也在那裡。不是我有意瞞你。只是我還沒信心斷定那是否屬實。所以現在還不能把它說出口來。

  當時的她還沒有把握斷定那個什麼是否屬實。毫無疑問,較之人流手術,那個什麼更同妊娠有關,或者與胎兒有關。而那到底是什麼呢?是什麼使久美於困惑到那般地步呢?莫非她同除我以外的男人發生關係從而拒絕生下那個孩子不成?不不,那不可能。她自己斷言那不可能。那的確是我的孩子。但那裡又有不能告訴我的什麼。而那個什麼,又同這次久美子的離家出走有密切關聯。一切都是從那時開始的。

  可是我全然揣度不出那裡邊究竟隱藏怎樣的秘密。我一個人被拋棄在黑暗之中。我所明白的只有一點:久美子不會再回到我身邊,除非我解開那個什麼的秘密。不多一會,我開始感覺到體內泛起一股靜靜的憤怒。那是我肉眼看不見的針對那個什麼的憤怒。我伸長腰,大口吸氣,平復心跳。然而那憤怒如水一樣無聲無息浸潤我身體每一部位。那是帶有悲涼曠味的憤怒,我無處發洩,也全然無從化解。

  漢子繼續以同一步調行走。穿過小田急線,穿過商業街,穿過神社,穿過彎彎曲曲的小巷。為不引起他注意,我隨機應變地保持適當距離,一直尾隨不懈。他顯然沒覺察我的跟蹤,一次也沒回頭。此人的的確確有某種非同尋常之處,我想。他不僅沒有回頭,旁邊也一眼沒看。注意力如此集中到底在想什麼呢?或者相反什麼也沒想?

  不久,漢子離開人來人往的道路,走進滿是雙層民宅的幽靜地段。路窄彎多,兩旁相當陳舊的住宅櫛比鱗次,間無人息,靜得出奇。原來一半以上都成了空房。空房門上釘著木板,掛著「待建」標牌,且不時閃出雜草叢生的空地。空地圍著鐵絲網,恰似掉牙後的牙豁。想必這一帶將很快整片拆除另建新樓。而在有人居住的房子前面,緊挨緊靠地擺著牽牛花或什麼花的花盆。三輪車扔在那裡,二樓窗口晾出毛巾和兒童泳衣。幾隻貓躺在窗下或門日懶洋洋望著我。雖是天光尚亮的薄暮時分,卻無人影可尋。我已搞不清這是地圖哪一位置。甚至,南北也分辨不清。估計是佐佐木、千馱谷和原宿三站之間的三角地帶,但沒有把握。

  不管怎樣,這是大都市正中被冷落了的一個死角。大概因為原有道路狹窄難以通過車輛的緣故。結果只有這一角房地產開發商長期以來手未伸到。踏入這裡,仿佛時光倒流二三十年。意識到時,剛才還滿耳鼓噪的汽車聲像被吸入哪裡似地遝無所聞。漢子手拎吉他盒在這迷宮般的路上穿行,最後在集體宿舍樣的木屋前停住腳步。繼而開門進去,把門帶上。門似乎沒鎖。

  我在門前站了一會。錶針指在6時20分。之後靠在對面空地鐵絲網上,觀察建築物外形。一座隨處可見的雙層木結構宿舍。這從門口氣氛和房間配置即可看出。學生時代我也住過一段時間這種宿舍。一進門有拖鞋櫃,廁所共用,房間均帶有小廚房——住的不是學生便是單身職工。但這座建築不像有人住的樣子。不聞聲響,不見動靜。貼有塑料飾板的房門沒有房客名牌掛出。大概前不久摘掉的,尚有細細長長的白痕。儘管四下裡午後褥暑未消,每個房間卻窗扇緊閉,裡面垂著窗簾。

  也許這座宿舍不久也將同周圍房屋一起拆除的關係,裡面空空無人。果真如此,那麼提吉他盒的漢子來此幹什麼呢?我以為他進去後某個房間的窗戶會豁然打開,等了一會,依然毫無動靜。

  但我又不可能在這無人通行的小巷裡永遠靜等下去,遂走近這宿舍模樣的建築物推門。門果然未鎖,一下子朝裡推開。我暫且不動,在門口窺看情況。裡面黑麻麻的,一眼很難看出有什麼。所有窗口又關得嚴嚴實實,滿是悶乎乎的熱氣,一股很像在井底嗅到的毒氣味兒。由於熱,襯衫腋窩全都濕透,耳後一道汗水淌下。我毅然跨進門去,把門輕輕帶上。我想通過信箱或鞋櫃上的名簽(假如有的話)來確認是否還有人入住。但這時我突然注意到裡面有人,有誰死死盯著我。

  緊靠門右側有個高些的拖鞋櫃樣的東西,有誰埋伏似地躲在那後面。我屏住呼吸,注視黑幽幽熱乎乎的裡面。躲在那裡的是我剛才跟蹤的那個手提吉他盒的年輕漢子,他一進門便偷偷躲在鞋櫃後頭。我心怦怦直跳,像有人就在我喉頭下敲釘子。此人到底在那裡幹什麼呢?或許等我,或許……「你好,」我斷然打聲招呼,「有件事想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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