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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還有一點我不太明白,這東西同久美子出走會不會有某種關聯呢?」

  我搖搖頭:「痣總之是久美子出走後才有的。從順序上看應該有關聯,至於是不是因果關係我也不明白。」

  「臉上冷不防冒出塊痣,這事我還沒聽說過。」

  「我也沒聽說過。」我說,「不過,說倒說不好,反正我覺得好像已慢慢對它習慣些了。當然,冒出這麼個勞什子,一開始我也吃了一驚,很狼狽。一看見自己的臉心裡就難受,心想要是一輩子這東西都賴在這兒不掉可怎麼辦。但不知為什麼,隨著時間的過去,就不怎麼放在心上了,甚至覺得並不那麼糟。什麼緣故我弄不明白。」

  舅舅「嗯』了一聲,用不無疑惑的目光久久打量我右臉頰的痣。「也罷,既然你那麼說,那怕也沒什麼的。終究是你的問題嘛。需要的話,可以給你介紹一兩個醫生。」

  「謝謝。眼下找不打算去找醫生。估計找也不管用。」

  舅舅抱臂往上看一會天空。和往日一樣,看不見星星,只一彎明晰的新月。「我有好長時間沒和你這麼慢慢說話了,以為放鬆不管你和久美子兩個也能和睦相處。再說我這個人原本就不喜歡對別人的事說三道四。」

  我說這我非常明白。

  舅舅搖一會杯裡的冰塊,喝一口放下。「近來你周圍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很有些摸不著頭腦。什麼水脈受阻啦,風水如何如何啦,久美子出走啦,臉上忽然冒出痣啦,要去希臘一段時間啦。這倒也罷了,畢竟是你老婆出走,是你臉上有痣。這麼說或許欠妥,並非我老婆出走,並非我臉上有病,是吧?所以,你不想細說,不說也未嘗不可,我也不願多嘴多舌。只是我想,你最好認真考慮一下:自己最主要的事情是什麼?」

  我點點頭:「考慮了很多很多,但很多事情極為錯綜複雜,不可能解開來一個一個思考。也不知怎麼才能解開。」

  舅舅微微笑道:「訣竅倒是有的,有訣竅保證你順利得手。世上大多數人所以出現判斷錯誤,無非因為不曉得這個訣竅。失敗了就牢騷滿腹,或委過於人。這樣的例子我實在看得膩了,坦率地說也不大樂意去看。所以,讓我說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話:所謂訣竅,就是首先從不怎麼重要的地方下手。也就是說,如果你想從A到Z編排序號,那麼應該由XYZ開始,而不是由A開始。你說事情盤根錯節過於複雜沒辦法著手,那恐怕是因為你想從最上面的開始解決。當你要做出一項重大決定時,最好從似乎無所謂的地方著眼,從誰看都一目了然誰想都豁然明白那種簡直有些滑稽傻氣的地方入手,而且要在這似乎滑稽傻氣的地方大量投入時間。

  「我做的當然不是了不起的大買賣,不外乎在銀座開四五家飲食店,在世人眼裡不值一提,不值得自鳴得意。但如果單就成敗而論,我可是一次也沒失敗過。因為我一貫按這個訣竅行事。其他人往往輕易跳過任何人都一目了然那種似乎滑稽傻氣的地方一門心思往前趕。我則不然,而在看上去滑稽傻氣的地方投入最長時間。因我知道在這種地方花的時間越長,往下就越省事。」

  舅舅又呷了口威士忌。

  「舉例說吧,想在某處開一家店,飯店也好酒吧也好什麼都好,那就先想像一下,想像開在哪裡合適。好幾個地點可供選擇,而終歸只能選一個。如何選擇才好?」

  我想了想說:「那怕要就各種情況預算一番:如定點在這裡,房租多少,貸款多少,每月償還多少,客流多少,返桌率多少,人均消費多少,人工費多少,賠賺!臨界點多少…無非這些吧。」

  「若這麼幹,十之八九的人必然失敗。」舅舅笑道,「告訴你我怎麼幹。一旦我覺得一個地點合適,我就站在那跟前,一天站三四個鐘頭,一連好多天好多天好多天好多天只管靜靜觀察那裡來往行人的面孔。不用想什麼,不用計算什麼,只消注意什麼人以什麼樣神情從那裡走過即可。起碼花一同時間。那時間裡勢必要著三四千人面孔吧?何況有時花更多時間。但看著看著自會豁然開朗,好像雲開霧散一樣,明力過來那裡到底屬￿怎樣的地點,該地點到底需求什麼。如果該地點需求的同自己需求的截然不同。那就到此為止,而去別處重複同樣程序。但如果覺出那地點需求的同自己所需之間有共通點或折衷點,就算踩著了成功的尾巴,往下只要緊緊抓住不放即可。但為抓住它,就必須傻子似地不管下雨下雪都站在那裡以自己的眼睛盯視別人的面孔。計算之類此後盡可你怎麼算。我這個人嘛,總的說來很講現實。只相信自己兩眼徹底看明白的東西。什麼道理呀方案呀計算呀或者什麼什麼主義什麼什麼理論等等,基本上是為不能用自己的眼睛分辨事物的人準備的。萬世上大多數人也的確不能以自己眼睛分辨事物。至於為什麼我也不明白。本來想做任何人都應該做得到的。」

  「大概不僅僅是靠魔感吧!」

  「魔感也是要的,」舅舅和悅地笑道,「但不僅僅是那個。我在想,你應該做的事也還是要從最簡單的地方開始考慮。比如說,老老實實地站在某個街角每天每日觀看人的面孔。不必匆忙做出決定。或許不夠暢快,但有時候是需要沉下心來多花些時間的。」

  「您是叫我暫且留在這裡別動步?」

  「不,我的意思並不是叫你留下或去哪裡。想去希臘去也可以,想留下來留也無妨,先後順序應由你決定。只是,我一直認為你同久美子結婚是件好事,我想對久美子也是好事。卻不知為何突然間分崩離析了,這是我不能理解的又一件事。你怕也稀裡糊塗吧?」

  「稀裡糊塗。」

  「既然如此,我想你還是訓練一下以自己眼睛看東西為好,直到一切真相大白。不要怕花時間。充分地投入時間,在某種意義上乃是最為形式洗練的復仇。」

  「復仇!」我有點愕然,「指的什麼?這復仇?到底對誰復仇?」

  「噢,意思你也很快就會明白的。」

  我們坐在簷廊一起喝酒,加起來也就是一小時多一點。之後舅舅起身,說了聲打擾這麼久,就回去了。剩得自己一人,我靠在簷廊柱子上茫然看著院子和月亮。一時間裡我可以把舅舅留下來的現實空氣樣的氣息盡情吸入肺腑,我因此得以放鬆下來——好久沒放鬆過了。

  但幾個小時過去,那空氣漸漸稀薄起來後,周圍又籠罩在淡淡哀愁的衣袍中。歸根結底,我在這邊的世界,舅舅在那邊的世界。

  舅舅說考慮事情須從最簡單處開始。問題是我無法區別哪裡簡單哪裡複雜。所以,翌日早晨上班高峰過後,我離家乘電車來到新宿。我決定站在這裡實際觀看——僅僅看——人們的面孔。我不知道這樣做有沒有用處,但我想總比什麼也不做好些。既然不厭其煩盯視人們面孔是個簡單例子,何妨就此一試。至少應沒有損失。若是順利,說不定得到某種暗示,暗示什麼對我是「簡單的事情」。

  第一天,我坐在新宿站前花壇邊兒上,定定地看眼前來往行人的臉看了大約兩個小時。但那裡通過的人數量太多,腳步也快,很難看好哪個人的臉。況且坐的時間一長,便有流浪漢模樣的人上前招呼。警察也好幾次從我跟前走過,三番五次審視我的臉。於是我放棄站前,另外物色可供我放心打量行人的場所。

  穿過高架橋,移往西口,四處轉了一會後,發現一座大廈前有一方小廣場。廣場有式樣別致的長椅,盡可坐在上面隨意打量行人。行人數量沒站前那麼多,也沒有衣袋揣著小瓶威士忌的流浪漢。我在「丹金」糕點店買來炸面圈和咖啡當午餐吃了,在那裡坐了一天。傍晚下班高峰到來前起身回家。

  起始眼裡盡是頭髮稀少者。由於受笠原May一起為假髮公司做調查時的影響,眼睛總不由跟蹤發稀頭禿之人,並迅速分成松竹梅三類。而若這樣,倒不如給笠原May打電話再和她一同打工去好。

  但過了幾日,開始不思不想地專心看起人們面孔來。路過的人大部分是大廈辦公室裡的男女職員。男的白襯衣領帶公文包,女的大多高跟鞋。此外也有來設在大廈裡的餐廳和商店的人,還有為登樓頂觀光而來的一家家老小。但總的來說人們並不那麼步履匆匆。我便在無特定目標的情況下呆呆注視他們的面孔。每當有某一點引起我興趣的人,就往其臉上多掃幾眼,並以視線跟蹤。

  一周時間天天如此。在人們上完班的10點左右乘電車來新宿坐於長椅,幾乎巋然不動看行人一直看到4點。實踐起來才體會到,如此一個接一個以眼睛追逐行人時間裡,腦袋便像拔掉活塞似地變得空空洞洞。我不向任何人搭腔,也沒人對我開口。什麼也不思,什麼也不想。有時覺得自己仿佛成了石椅的一部分。

  只一次有人向我搭話。是位衣著考究的瘦些的中年女子。身穿甚為合體的鮮豔的粉紅色連衣裙,戴一副枇杷框深色太陽鏡,頭上一頂白帽,手上是網狀圖案的白皮手袋。腿很誘人,腳上是很顯高的簡直一塵不染的白皮涼鞋。妝化得頗濃,但不致使人生厭。女子問我可有什麼為難事。我說也沒什麼。她問那你在這裡幹什麼呢每天都在這裡看到你,我回答著別人的臉。她問看別人可有什麼目的,我說倒也沒什麼特別目的。

  她從手袋取出弗吉尼亞長過濾嘴,用小巧的金打火機點燃,並勸我吸一支,我搖下頭。然後,她摘下太陽鏡,不聲不響細細端詳我的臉。準確說來是端詳我的痣。我回報以凝視她的眼睛。但那裡邊讀不出半點情感漣漪,單單是一對功能準確的黑色眸子。她鼻子又小又尖,嘴唇很細一條,口紅塗得一絲不苟。很難看出年齡,大約四十五歲吧。乍看顯得更年輕些,但鼻測線條透出很獨特的疲憊。

  「你,有錢?」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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