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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週刊記者大體說來對綿穀升懷有好感。說綿穀升是精明強幹的政治、經濟評論家,雄辯之才早已人所共知。風華正茂,雄姿英發,仕途無可限量。在這個意義上,其口中的「長期戰略」可謂亦非夢想而帶有現實性。選民大多歡迎他出馬。在較為保守的選區,離婚經歷和獨身多少有些問題,但年齡和能力的優勢足以彌補而或過之。婦女選票當可拉到不少。「誠然,」報道開始以略帶辛辣的筆觸結束全文:「綿谷升直接承襲伯父選區出馬這點,換個看法,亦不無搭乘其本人鋒芒所指的『無理念政治』順風車之嫌。其高邁的政見雖具一定說服力,但在現實政治活動中能否奏效,則只能拭目以待。」

  看罷綿穀升報道,把週刊投進廚房垃圾簍。我先將去克裡他島所需衣服和雜物裝進旅行箱。克裡他島冬天冷到什麼程度我心中無數。從地圖上看,克裡地島距非洲極近。但非洲有的地方冬天也是相當寒冷的。我拿出皮夾克放進旅行箱,接著是毛衣兩件、長褲兩條、長袖衫兩件、半袖衫三件。再加上駝絨外套、T恤、短褲、襪子、內衣、帽子,以及太陽鏡、游泳褲、毛巾、旅行牙具。不管怎麼裝,旅行箱也還是有一半空著,但必需品又想不出更多的來。

  反正先把這些裝進合上箱蓋。旋即生出幾分感慨:真的就要離開日本了!我將離開這個家,離開這個國家。我含著檸檬糖打量好一會嶄新的旅行箱,不由想到久美子離家時連個旅行箱也沒帶。她只帶一個小挎包,只提洗衣店打理過的一衫一裙,就那樣在晴朗朗的夏日清晨離家遠去。她帶的東西比我箱裡的還少。

  接著我想到水母。綿穀升說:「這種無理念政治,不久必然使這個國家淪為隨波逐流的巨大水母。」綿穀升他湊近觀察過活生生的水母嗎?恐不至於。我觀察過。在水族館陪久美子親眼看了——儘管不情願——地球上種種樣樣的水母。久美子站在一個個水槽前,真可謂忘乎所以地默默凝視水母們安詳而又曲盡其妙的泳姿。初次約會便好像把身旁的我忘去九霄雲外。

  那裡確實有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水母。梳形水母、瓜形水母、帶形水母、幽靈水母、透明水母……久美子給這些水母迷得如醉如癡,以致我事後買了本水母圖鑒當禮物送給她。想必綿穀升有所不知,有的水母既有骨骸又有筋肉,且能吸入氧氣,排泄也能,甚至精子卵子亦不在話下。它們揮舞觸角和圍蓋游得滿酒自如,並非飄飄搖搖隨波逐流。我決不是為水母辯護,但它們自有它們的生命意志。

  喂,綿穀升君,我說,你當政治家無所謂,那自然悉聽尊便,不該由我說三道四。但有一點要告訴你:你用不正確的隱喻.侮辱水母則是錯誤的。

  晚間9點多電話鈴突然響了。我半天沒抓聽筒。望著茶几上叫個不停的電話機,我猜想到底是誰呢?誰現在找我幹什麼呢?

  我明白過來。是那個電話女郎。為什麼我不知道,反正深信不疑。他從那個奇妙的黑房間需求我。那裡至今仍蕩漾著沉悶滯重的花瓣氣息、仍有她排山倒海的性欲。「我什麼都可以為你做,包括您太太沒為你做過的。」終歸我沒拿聽筒。電話鈴響了十幾遍停下,又響了12遍,隨後沉默下來。這沉默比電話鈴響之前的沉默深重得多。心臟發出大大的聲音。我久久盯視自己指尖,誰想心臟緩緩將我的血液轉送到指尖的全過程。爾後雙手靜靜捂住臉,長歎一聲。

  沉默中,唯有時鐘「嗑嗑嗑」乾澀的聲音在房間迴響。我走進臥室,坐在地板上又看一會兒旅行箱。克裡他島?對不起,我還是決定去克裡他島。我有些累了,不能再背負岡田亨這個名字在此生活下去。我將作為曾是岡田亨的男人,同曾是加納克裡他的女人前往克裡他島——我這樣實際說出口來。至於是向誰故意說這個,我也鬧不明白。是向誰!

  「嗑嗑嗑嗑嗑嗑」,時鐘踱著時間腳步。那聲響仿佛同我的心跳連動起來。

  第28章 笠原May關於爛泥式能源的研究

  笠原May家發生的唯一不妙的事、笠原May關於爛泥式能源的研究

  「噯,擰發條鳥,」女子說道。我把聽筒貼在耳朵上覷一眼表,午後4點。電話鈴響時,我正躺在沙發上睡得大汗淋漓。短暫的不快的睡眠。簡直就像我正睡時有個人一屁股坐在我身上,那感觸仍然揮之不去。而那個人趁我睡著趕來坐位,在我決醒時抬屁股不知去了哪裡。

  「喂喂,」女子嘟政議地低聲道,聲音仿佛透過稀薄的空氣傳來。「我是笠原May呀。」

  「噢。」由於嘴巴肌肉不自如,不知對方聽成了什麼,反正我是「懊」了一聲。純粹聽成一聲呻吟也未可知。

  「現在幹什麼呢?」』她試探似地問。

  「什麼也沒幹。」我回答,隨後離開聽筒清下嗓子。「什麼也沒幹,睡午覺來著。」

  「吵醒你了?」

  「吵醒是吵醒了,無所謂,午睡罷了。」

  笠原May有所遲疑似地停頓一下說道:「噯,擰發條鳥,方便的話,馬上來我家一趟可好?」

  我閉起眼睛。一閉眼,黑暗中飄來各種各樣的顏色和光亮。

  「去倒也可以。」

  「我躺在院裡做日光浴呢,隨便從後門進來好麼?」

  「曉得了。」

  「噯,擰發條鳥,還生我的氣?」

  「說不清。」我說,「反正馬上淋浴換衣服,完了去你那裡就是,我也有話要說。」

  先淋了一陣冷水讓腦袋清醒過來,然後淋熱水,最後又用冷水。如此眼睛自是醒過來了,身體的平衡感卻仍未恢復。腿不時發顫,淋浴時不得不幾次抓住毛巾掛,或坐在浴槽沿上。看來比自己原來想的要累。我一邊沖洗還鼓著一個包的腦袋,一邊回想新宿街頭把我搶倒在地的那個年輕人。我想不通事情何以如此。什麼原因使他出此舉止呢?事情發生在昨天,卻好像過去了一兩個星期。

  淋浴出來用毛巾擦罷身體,刷牙,對鏡子看自己的臉。右臉頰那塊青黑色的痣仍舊未褪。同此前相比,沒變濃也沒變淡,眼珠有道道血絲,眼窩發黑,兩顆明顯下陷,鬍鬚有點過長。活像幾天前重新緩過氣從墓地扒上爬出的還魂新屍。

  之後,我穿上新T恤和短褲,扣一頂帽子,戴上深色太陽鏡走進胡同。炎熱的白天尚未結束,地面大凡有生命有形體的東西全都氣喘吁吁等待傍晚陣雨的降臨,但天空哪裡也找不見雲影。風也沒有,滯重的熱氣籠罩著胡同。一如平時,胡同裡一個人也沒碰見。大熱的天,我可不願意以這副狼狽相碰見任何人。

  空屋院裡,石雕鳥依然翹著長嘴瞪視天空。鳥似乎比以前看時疲憊得多,髒兮兮的,視線也像透出更加急不可耐的神情。看樣子鳥是在盯視空中漂浮的一幕十二分淒慘的光景。如果可能,鳥也想從那光景移開視線,但無法如願。眼睛已被固定,不能不看。石雕鳥周圍伸腰拔背的雜草們,宛如希臘悲劇合唱團中的領唱員紋絲不動,屏息等待神諭降下。屋頂電視天線在嗆人的熱氣中無動於衷地伸著銀色觸手。暴烈的夏日陽光下,一切都已乾涸都已筋疲力盡。

  張望一會空屋院子後,走進笠原May家院子。橡樹在地面投下涼絲絲的蔭影,她卻避開樹陰躺在火辣辣的太陽下。笠原May身穿小得不能再小的巧克力色比基尼泳衣,仰面躺在帆布椅上。泳衣不過是用幾條細帶把小布塊連接起來,人是否真能穿這玩藝兒在水裡游泳,我很有些懷疑。她戴一副同第一次見面時一模一樣的太陽鏡,臉龐滾著大粒汗珠。帆布椅下放著大大的白浴巾、日光浴油和幾本雜誌。兩個「爽口」牌汽水空易拉罐滾在那裡,一個看來被當煙灰缸用了。草坪上一條塑料引水軟管仍如上次沒形沒樣地扭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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