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奇鳥形狀錄 | 上頁 下頁
八一


  我仰面躺著,久久注視天花板上呈胃袋形狀的小小污痕。污痕正對我枕頭。我還是第一次注意污痕的存在。它究竟什麼時候出現在那個位置的呢?大概我們搬來之前就在那裡的吧,在我和久美子一塊兒躺在這床上時間裡它始終屏息斂氣正對我們伏在那裡。這麼著,一天早上我忽然注意到它的存在。

  曾是加納克裡他的女子就在我身旁,我可以感到它暖暖的呼氣,可以嗅到她肉體溫馨的氣息。她繼續在我肩頭畫小圓圈。可以的話,我想再抱她一次。但我無法判斷這是否正確。上下左右關係過於複雜。我擯棄思考,兀自默默仰視天花板。稍頃,加納馬爾他的妹妹在我身上俯下身子,輕輕吻在我右臉頰。她柔軟的嘴唇觸到那塊痣,我頓覺生出深深的麻痹感。

  我閉上眼睛,諦聽世界的聲籟。鴿的叫聲從什麼地方傳來。咕咕、咕咕、咕咕,鴿子極有耐性地叫著。叫聲充滿對世界的善意。那是在祝福複日的清晨,告訴人們一天的開始。但我覺得這樣並不夠,應該有誰在擰動發條才是!

  「擰發條鳥,」曾是加納克裡他的女子開口道,「我想你肯定會有一天找到那發條的。」

  我仍閉著眼睛:「果真那樣,果真能找到發條並且擰它的話,地道的生活就會重返我身邊嗎?」

  她靜靜搖下頭,眸子裡漾出一絲淒寂,仿佛高空飄浮的一縷雲絮。「我不知道。」她說。

  「誰也不知道。」我說。

  世上不知道為好的事情也是有的,間宮中尉說。

  加納馬爾他的妹妹說想去美容院。她身無分文(不折不扣光身一人來我家的),我借錢給她。她穿上久美子的襯衫久美子的裙子久美子的鞋,前往車站附近一家美容院。久美子也常去那裡來著。

  加納馬爾他妹妹出門後,我在地板上開動吸塵器,把堆積的衣服投進洗衣機,已經好些天沒這樣做了。之後把自己桌子的抽屜全部拉出,將裡面的東西一古腦兒倒進紙殼箱,準備挑出有用的,其餘全部燒掉。實際上有用的東西幾乎沒有,有的差不多全是無用之物:舊日記,想回而拖延本回的來信,往日寫滿日程的手冊,排列著我人生途中擦肩而過的男女姓名的通訊錄,變色的報紙雜誌剪輯,過期的游泳會員證,磁帶收錄機說明書與保修單,半打已投入使用的圓珠筆和鉛筆,記有某某人電話號碼的便箋(現已想不出是何人的了)。接著,我把放人箱子保管在壁櫥裡的舊信燒個精光。信大約一半是久美子來的。婚前兩人經常書來信往。信封上排列著久美子細小而工整的字跡。她的字跡7年來幾乎一成未變,連墨水顏色都一脈相承。

  我把紙箱拿到院裡,澆上色拉油,擦燃火柴。紙箱燒得很來勁,但全部燒完意外花了不少時間。無風,白煙從地面筆直爬上夏日天空。很像《傑克與豆莢樹》中高聳入雲的巨木。順其扶搖直上,最上端很可能有我的過去,有大家歡聚的小小天地。我坐在院裡石頭上,一邊擦汗一邊凝望煙的行蹤。這是個燥熱的夏日清晨,預示更熱的午後的來臨。T恤粘乎乎貼在我身上。沙俄小說中說信這東西一般是在冬夜火爐中燒的,絕不至於夏天一大早在院子灑上色拉油來燒。但在我們這個很瑣的現實世界裡,人在夏日清晨熱汗淋漓大燒其信的事也是有的,世上別無選擇的事也是有的,等不到冬天的事也是有的。

  大致燒盡,我拿水桶提來水,澆上去把火熄滅,又用鞋底踩了踩灰。

  收拾好自己的,接著去久美子工作間打開她的桌子。久美子離家後我也沒看過裡面抽屜。我覺得那不大禮貌。但本人既已明確表明不再回來,打開抽屜久美子也不至於介意。

  看樣子離家前她已整理過,抽屜幾乎空無一物。剩下來的,無非新信封信箋、裝在盒裡的紙夾、規尺和剪刀、圓珠筆和半打鉛筆之類。想必早已為可以隨時出走整理妥當,裡面已沒有任何可以感覺出久美子存在的東西。

  可是,久美子把我的信弄哪兒去了呢?她應該擁有和我數量相同的信。那些信應該保存在哪裡,但哪裡也找不見。

  接下去我走進浴室,把化妝品全部倒進紙盒。口紅、洗面奶、香水、髮卡、眉筆、棉撲兒、化妝水以及其他莫名其妙的玩藝兒全給我倒進糕點盒中。量並不多。久美子對化妝不甚熱心。久美子用的牙刷和齒垢刷扔了,淋浴噴頭也扔了。

  如此收拾完畢,也徹底累了。我坐在廚房椅上,滿滿喝了杯水。其他久美子留下來的,也就是相當於一個不大書架的書和衣服了。書捆起來賣給舊書店。問題是衣服。久美子信上叫我適當處理。說再不想穿第二次。但具體怎麼算是「適當」處理她卻未加指點。賣給舊衣店?裝進塑料袋當垃圾扔掉?送給想要的人?捐給救世軍?但哪種作法我都認為不夠「適當」。不急,用不著急,眼下就那麼放著算了。也許加納克裡他(曾是加納克裡他的女子)穿用,或者久美子改變主意回來取走也未可知。這種情況固然不會出現,可又有誰能一口否定呢!明天發生什麼都無人知曉。至於後天大後天,更是無人知道。不,如此說來,就連今天下午發生什麼都無可預料。

  曾是加納克裡他的女子從美容院回來已快中午了。新髮型驚人之短,最長部分也不過三四釐米,用髮膠之類固定得服服貼貼。也許完全卸裝的關係,乍看險些認不出來了。總之不再像傑克琳·肯尼迪了。

  我誇獎了她的新髮型:「這樣要自然得多,青春得多。就是覺得有點好像成了另一個人。」

  「本來就成了另一個人嘛!」她笑道。

  我問她一起吃午飯如何,她搖搖頭,說往下有好多事要一個人去做。

  「噯,岡田先生,擰發條鳥,」她對我說,「這回總算作為新的人邁出了最初一步。先回家跟姐姐好好談談,然後做去克裡他島的準備:拿護照,訂機票,打點行裝。這些事我完全外行,不知怎樣做才好。畢竟以前一次也沒出過遠門,連東京都沒離開過。」

  「你仍然認為和我一起去克裡他島不礙事?」我試探道。

  「還用問!」她說,「無論對我還是對您都是最佳選擇,所以才請您也仔細考慮考慮。這可是件大事!」

  「仔細考慮。」我應道。

  曾是加納克裡他的女子離去後,我穿一件新港衫,蹬上長褲,並為掩飾那塊痣戴了副太陽鏡,頂著炎炎烈日步行到車站,坐午後乘客寥寥的電車來到新宿。我在紀伊國書店買了兩本希臘旅行指南,去伊勢丹專賣皮箱的地方買了個中號旅行箱。買罷去最先看到的一家餐館吃午飯。女侍應生甚是冷淡,滿臉的不耐煩。我自以為對冷淡不耐煩的女待應生相當地見怪不怪,然而如此不耐煩的還是頭一遭。無論我這個人還是我點的萊看來都百分之百不合她的意。我對著菜譜考慮吃什麼的時間裡,她以一種活像抽到一支凶簽的眼神死死盯視我臉上的痣。我臉頰一直粘著她的視線。本來我要的是小瓶啤酒,一會兒上來的卻是大瓶。但我沒有抱怨。就憑人家給拿來果然冒泡的冰鎮啤酒這點,怕也應千恩萬謝才是。量多,喝一半剩下即可。

  菜上來前,我邊喝啤酒邊看旅行指南。克裡他島在希臘也是離非洲最近形狀最為細長的島。島上無鐵路,遊客一般以公共汽車代步。最大的鎮叫伊拉克裡昂,附近有以迷宮著稱的克諾索斯宮殿遺址。主要產業是橄欖種植,葡萄酒也頗有名。多數地方風大,到處是風車。由於種種政治上的原因,在希臘是最後從土耳其獨立出來的。也許因此之故,風俗習慣也較希臘其他領土略有不同。尚武風氣濃,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以頑強的抗德運動而聞名。加山紮基斯以克裡他島為舞臺創作了長篇小說《希臘左巴》。我從旅行指南上所能得到的克裡他島知識基本就這麼多了。至於那裡實際生活如何我幾乎無從知曉。這也情有可原,旅行指南這類小冊子說到底是為途經那裡的過客寫的,而並非以準備在那裡落地生根的人為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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