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奇鳥形狀錄 | 上頁 下頁
四八


  洗衣店前面仍活生生保留著事故現場。路面有大約警察劃的白粉筆錢,幾個購物客聚在一起神情肅然議論事故。但店裡光景一如往日。那個黑色收錄兩用機照例演奏氣氛音樂,裡邊的老式空調機嗜咕叫著,熨斗的水蒸汽很壯觀地直沖天花板。樂曲是《退潮》,羅伯特·馬科思威爾的豎琴。去海濱該有多妙!我聯想到沙灘的氣息、海濤拍岸的聲響,想海鷗的姿影,想徹底冰鎮的易拉罐啤酒。

  我對店主說:「這次忘帶取衣單了,大約上週五或週六送來的襯衫和裙子……」

  「岡田先生吧?岡田……」店主說著,翻動大學生用的筆記本,「晤,有的有的,襯衫裙子。不過,太太已經取走了喲,岡田先生。」

  「是嗎?」我吃了一驚。

  「昨天早上來取的。我直接交付的,記得很清楚。像是上班途中順便。還帶了取衣單來。」

  我一時語塞,默然看著他的臉。

  「一會兒問太太好了,沒錯。」洗衣店主說。然後拿起收款機上的一盒煙,抽出一支銜在嘴上,用打火機點燃。

  「昨天早上?」我問,「不是晚上?」

  「早上。8點左右吧。您太太是早上第一位顧客,所以記得真切。唁,早上第一位顧客是年輕女子,不是很讓人心情舒暢的麼?」

  我不知做什麼表情好,發出的聲音也好像不是自己的。「可以了,不曉得老婆來取過。」

  店主點下頭,瞥了我一眼,碾死剛吸兩口的香煙,繼續熨燙。看樣子他對我有點興趣,想向我說什麼,但終歸還是決定什麼也不說。作為我也有不少話想問他。例如久美子來取衣服時是怎麼個樣子,手裡拿著什麼等等。可是我頭腦混亂,嗓子渴得冒煙。得先坐在哪裡喝杯冷飲,不然好像什麼都想不成。

  離開洗衣店,走進附近一家咖啡館,要了加冰紅茶。咖啡館涼涼爽爽,客人只我一個。牆上的小音箱正播放大型管弦樂隊用的披頭土《八天一星期》。我重新回想大海,在腦際推出自己赤腳在沙灘上朝浪頭奔跑的光景。沙灘熱得發燙,風帶有濃重的潮水味兒。我深深吸了一口,仰望天空。向上張開雙手時,可以明顯感到夏日太陽的熱量。稍頃,波浪開始涼冰冰沖刷我的腳。

  久美子去單位之前到洗衣店取走衣服——此事怎麼想都不正常。因為若是那樣,必須提著剛剛燙好的衣服鑽進滿員電車。而且回家時也勢必同樣提著衣服擠車。不方便且不說,特意拿去洗衣店打理的衣服還要被擠得皺皺巴巴。久美子一向對衣服皺紋和污痕很是神經質,不可能做此無意義的舉止。下班順便去衣店就可以了嘛!倘若下班晚,叫我取也就完事了。能設想的可能性只有一種:當時的久美子已沒有回家的打算。想必手提衫裙直接去了什麼地方。這樣地便暫且有了可替換的衣服,其他東西在哪裡買即可。她有信用卡,有銀行提款卡,有自己單獨的戶頭。想去哪裡都可以去,只要她喜歡。

  並且,她可能同一個人——一個男的一起。此外她應該別無離家出走的理由。事態看來相當嚴重。久美子把衣服皮鞋置於不顧而奮無蹤影。她喜歡購置衣服,又精心愛護。對此全然不顧而幾乎光身一人離家遠去,那可是要下相當大的決心的。然而久美子毅然決然地——我以為——只拎襯衫裙子離家不見了。不,或許久美子那時根本沒把什麼衣服放在心上。我背靠咖啡館的椅子,半聽不聽地聽著嚴格消毒過的背景音樂。我想像久美子手提裝在洗衣店塑料袋裡且仍帶有鐵絲衣架的衫裙正往滿員電車裡鑽的形象。想起她身上連衣裙的顏色,想起她耳後花露水的清香,想起她光潔完美的背。我好像很累很累,真怕一閉眼就往別的什麼場所踉蹌而去。

  第14章 這一章裡好消息一個沒有

  出得咖啡室,我仍在那一帶走來走去。走著走著,午後的炎熱弄得我心情漸漸不好受起來,甚至有一種發瘧疾感。我還是想回家。想到在靜悄悄的家中死等不知來不來的電話,卻又感到窒息得不行。能想得起來的活計,也就是去看看笠原May。

  我回家翻過院牆,順胡同走到她家後院,背靠一胡同之隔的對面「空屋」。籬笆,眼望有石雕鳥的院子。站在這裡,笠原May應不久即可發現我。除了去假髮公司打工,她基本都在注意這胡同動靜,無論是做日光浴,還是在自己房間。不料笠原May偏偏不肯露頭。天上一片雲也沒有。夏日陽光火辣辣灼著我的脖頸。青草氣息從腳下蒸騰而上。我一邊眼望石雕鳥,一邊回想前些天舅舅的話,準備就曾在那房子住過的人們的命運做一番思索。結果浮上腦海的只有大海。

  冷冷的藍藍的海。我做了好幾次深呼吸,覷了眼表。正當我灰心地想今天算是不行了的時候,笠原May總算亮相了。她穿過庭院,朝這邊珊珊走來。身上是粗斜紋棉布短褲和藍色港衫,腳上是紅色塑膠拖鞋。她站到我跟前,從太陽鏡裡邊遞出微笑。

  「你好,擰發條鳥。貓找到了,綿穀升君?」

  「哪裡,還沒有。」我說,「不過今天可是花了不少時間才出現的喲!」

  笠原May雙手插進粗布短褲袋,好笑似地環視四周。「喂喂,擰發條鳥,我就是再閑也不至於從早到晚瞪大眼珠一個勁兒監視這胡同嘛。我也多少有我要做的事。也罷,就算我的不是。等了許久?」

  「久倒不是許久,問題是站在這裡極熱。」笠原May看我的臉看了半天,微微蹩起眉頭:「怎麼搞的,擰發條鳥?你這臉很不成樣子喲,好像在哪裡埋了很久好容易才扒出來似的。往這邊一點兒,在樹陰下歇歇不好麼?」她拉起我的手,領去她家院子。把院裡一個折疊椅搬到橡樹下讓我坐了。密密匝匝的綠樹枝投下透出生命芬芳的涼陰。

  「不怕的,家裡一個人也沒有,總沒有的,一點也不用介意。在這裡什麼也別想,好好休息一會兒。」

  「嗯,有件事想求你一下。」我說。

  「說說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