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奇鳥形狀錄 | 上頁 下頁
四七


  「不錯,是天上的月亮。但不管怎樣,您總要等待。等待就是一切。好,改日再聊。」說罷,加納馬爾他放下電話。

  我拿來桌面上的電話號碼簿、打開「O」字頁。上面寫著久美子端莊的小字,共有四個人的名字及其住址和電話號碼。打頭的是我父親——岡田忠雄。一個叫小野田,我大學時代的同學,一個性大爆的牙科醫生,再一個是大村酒店,附近賣酒的商店。

  酒店可以首先排除,相距走路才十來分鐘,除偶爾打電話請其送箱啤酒上門,我們同那酒店不存在任何特殊交情。牙醫也不相干。我還是兩年前在那裡看過一次槽牙,久美子則一次也未去過,至少同我結婚以後,她就沒找過任何牙醫。小野田這個同學與我已好多年沒見面了。他大學畢業後進銀行工作,轉年被調往劄幌分行,那以來一直住北海道。如今只有賀年片往來。他同久美子見沒見過我都記不起來。

  這樣就只剩下我父親。但很難設想久美子同我父親有什麼深些的來往。母親去世父親再婚以後,我同父親從沒見過面,沒通過信,沒打過電話。何況久美子一次也沒見過我父親。

  啪啦啪啦翻動電話簿時間裡,我再次認識到我們這對夫妻是何等與人寡合。結婚六年,除了和單位同事間的權宜性交際,差不多沒同任何人打交道,而僅僅兩人深居簡出地生活。

  我又準備煮意大利麵條作為午餐。肚子其實不餓。不僅不餓連食欲都幾乎無從提起。可又不能總是坐在沙發上死等電話鈴響,而需要暫且朝著什麼目標活動活動身子。我往鍋裡放水,打燃煤氣,水開之前一邊聽調頻收音機一邊煮番茄醬。調頻收音機正播放巴赫的無伴奏小提琴鳴奏曲。技藝爐火純青。但裡面似乎有一種令人浮躁的東西。至於原因在演奏者方面,還是在於聽的人自己此時的精神狀態,我卻弄不明白。總之我關掉收音機,繼續默默做菜。橄欖油加熱後,放大蒜進去,又投進切得細細的洋蔥炒了。在洋蔥開始著色的時候將預先切好榨去汁液的西紅柿推火鍋中。切切炒炒這活計不壞。這裡邊有實實在在的手感,有音樂,有氣味。

  鍋水開了以後。放鹽,投一束意大利面進去,把定時器調到10分鐘那裡,開始在洗碗池裡洗東西。然而面對煮好的意大利式麵條時,竟絲毫上不來食欲。好不容易吃下一半,其餘扔了。剩下的番茄醬倒進容器放入冰箱。沒辦法,原本就沒有食欲的。

  記得過去在哪裡讀過一個故事,說一個男的等待什麼的時間裡老是吃個不停。使勁想了半天,終於想起是海明威偽《永別了,武器》。主人公(名忘了)從意大利乘小艇越境好歹逃到瑞土,在瑞士一座小鎮上等待妻子分娩。等的時間裡不時走進醫院對面的咖啡館吃喝。小說情節差不多忘光,唯一清楚記得接近尾聲的場面:主人公在異國他鄉等待妻子分娩時接二連三地進食。我之所以記得這個場面,是因為覺得這裡邊含有強烈的真實性。較之因坐立不安而吃不下東西,食欲異乎尋常地洶湧而來反倒更有文學上的真實性,我覺得。

  然而真正在這冷冷清清的家中對著時鐘指針老實等起什麼來,卻是不同於《永別了,武器》,全然上不來食欲。如此時間裡,我陡然覺得,所以上不來食欲,很可能因為自己身上缺乏文學上的真實性因素。自己自身好像成了寫得差勁兒的小說情節的一部分,仿佛有人在指責我根本就不真實。實際上怕也的確如此。

  電話鈴是下午決兩點時響的,我當即抓起聽筒。

  「是岡田先生府上嗎?」一個沒聽過的男子語聲。低沉而有贍氣,很年輕。」

  「是的。」我聲音不無緊張。

  「是丁目26號的岡田先生吧?」

  「是的。」

  「我是大村酒店,經常承蒙關照。這就想過去收款,不知您是否方便?」

  「收款!」

  「嗯。兩箱啤酒一箱果汁的款。」

  「可以可以,還要在家待一會的。」我說。我們的談話就此結束。

  放下聽筒,我試著回想這幾句交談是否包含有關久美子的什麼信息。但無論從哪個角度,都無非酒店關於收款的簡短而現實的電話。我確實訂過啤酒和果汁,也確實是酒店送上門的。30分鐘後,酒店的人來了,我付給兩箱啤酒一箱果汁的欠款。

  酒店這個年輕店員很討人喜歡。我遞過錢,他笑眯眯寫收據。

  「岡田先生,今早站前出了事故,您知道嗎?今早9點。」

  「事故?」我一驚,「誰出事故?」

  「一個小女孩,給倒車的貨箱車碾了。傷勢像不輕。事故發生時我偏巧從那裡路過,一大早不願意看那場景。小孩子防不勝防——倒車時收不到後視鏡裡去。站前那家洗衣店知道吧?就在那門前。那地方放著自行車堆著廢紙箱,看不清路面。」

  酒店的人回去後,我再也無法在家中困守下去。家中好像突然變得悶熱、幽暗,窄小得讓人透不過氣。我穿上鞋,先出門再說。鎖沒上,窗沒拉,廚房燈沒關。我口含檸檬糖在附近漫無目的地遊來轉去。但在腦海中再現同酒店那個店員交談內容時間裡,忽然想起一直放在站前洗衣店沒取的衣服。是久美子的襯衫和裙子。取衣單在家裡,但我想去了總會有辦法。

  街上看起來和平時有所不同。路上擦肩而過的人都好像有欠自然,帶有某種技巧性。我邊走邊觀察每一個人的面孔。他們到底算哪一類人呢?我想,到底住怎樣的房子,有怎樣的妻室,過怎樣的日子呢?他們是否同妻子以外的女人困覺或同丈夫以外的男人上床呢?幸福嗎?知道本身在別人眼裡顯得不自然帶有技巧性痕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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