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挪威的森林 | 上頁 下頁
第十一章 苦澀的愛河(3)


  「那我現在解釋好了,對不起,麻煩您向綠子轉告好不好?」

  「我才不幹哪。」她姐姐受理不理地說。「那種事你親自向她解釋吧,你不是男子漢嗎?應該自己負起責任去做。」沒法子,我只好道謝一聲收了線。之後覺得,綠子生氣也不是沒道理。我為了搬家和賺錢安頓新居,完全沒去想綠子。連直子也幾乎沒想。一直以來我都是這樣,一旦專心做某件事時,對於身邊的事就完全不顧了。

  然後反過來想,假如綠子也一聲不響地搬了家,不通知我搬去哪裡,就這樣三個星期不跟我聯絡,我會怎樣想?多半覺得受傷吧。而且傷得相當厲害。怎麼說,我們雖然不是情侶,然而在某力面,我們比情侶更親密,而且彼此接納對方。想到這裡,我就非常難過。我最痛恨的就是無意義地傷害別人,尤其是傷害自己所珍惜的人。

  放工後,我回到家裡,對著新桌子寫信給綠子。我把自己所想的老老實實寫下來。我不說藉口也不解釋。只是為自己粗心大意的事道歉。我說:「我很想見你。希望你到我的新家來看看。」然後貼上快遞郵票,投進郵筒。

  然而左等右等的,始終等不到回音。

  奇妙的初春來臨。春假期間,我一直在等回信。不去旅行,不回老家,連打工也不大願意。因為直子可能隨時來信叫我去看她的關係。白天我到吉祥寺的街上看兩套同時上演的電影,在爵士咖啡室看了半天書。不見任何人,也不跟任何人說話。然後繼續每星期寫信給直子。我沒提起要她答覆的事,因我知道她不喜歡別人催逼她。我寫下漆行打工的事,「海鶴」的事,庭院開桃花的事,豆腐店的親切阿姨和食品店的壞心眼阿姨的事,以及我每天做些什麼菜的事。然而還是沒有回音。

  我對看書和聽唱片也覺得厭倦時,開始慢慢整理庭院。我向屋主借來掃帚、竹把子、簸箕和剪刀,拔掉雜草,適當地修剪叢生的樹木。只是稍微整理一下,庭院就變得相當美觀了。當我在修剪時,屋主問我要不要喝茶。我坐在正堂的套廊上,和他喝茶吃煎餅,閒話家常。屋主說他退休後,在一間保險公司擔任董事,兩年前把董事之位也辭掉在家悠閒度日。房子和土地都是祖先留下來的,孩子都自立了,所以可以悠悠閑閑地度晚年。又說他夫婦倆經常出外旅行。

  「那真好哇。」我說。

  「才不好哪。」他說。「旅行一點也不好玩,不如工作來得好。」

  他說他之所以荒置庭院不理,是因這一帶很難找到花匠,本來自己可以慢慢動手整理的,可是最近鼻敏感嚴重起來。無法護花弄草。是嗎?我說。喝完茶後,他帶我去看儲藏室,又說沒什麼好酬報的,裡頭全是不用的東西,如果有合用的,儘管拿去用好了。儲藏室裡的確堆滿各種雜物。從洗澡盆、兒童用的泳棒球棍圈到都有。我找到一部舊單車、一張不太大的飯桌、兩張椅子、一面鏡子和一支吉他,問他可不可以借給我,他說只要你喜歡就用好了。

  我花了一天時間把單車上的鏽刮掉,注上油,替輪胎打氣,調好齒輪,又到腳踏車店換上新的離合器和綱線。這樣子,單車漂亮得差點認不出來了。我把飯桌的灰塵清洗乾淨。重新上過漆。吉他的弦全部換過新的,松掉的板用強力膠黏緊。再用綱刷把鏽除淨,調緊螺絲。雖然不是很好的吉他,大致上還可以發出正確的音調了。回心一想,開始擁有吉他,乃是念高中以後的事。我坐在套廊上,一邊回想以前練過的流浪者樂隊的「屋頂上」,一邊慢慢試彈。不可思議地,我居然還記得大部分。

  其後,我用剩下的木板做了一個信箱,塗上紅漆,寫上名字,豎在門前。可是,在四月三日以前,信箱裡的信件只有轉寄過來的高中同學會通知而已。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想參加同學會的活動了,因為那是木月和我念過的班級之故。我立刻把它扔進廢紙簍。

  四月四日下午,有一封信放進我的信箱,那是玲子寄來的信。信封背後寫著「石田玲子」的名字,我用剪刀剪開封口,坐在套廊上讀信。從一開始我就預感那封信的內容不會太好,讀了果然不出所料。

  首先,玲子為遲延答信的事致歉。她說直子一直為了回信給你而內心苦苦鬥爭,然而始終無法完成。我好幾次說要代她寫,我說不能太遲回信,可是直子堅持那是私人的事,必須親自動筆,因此拖延至今。玲子說。也許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希望你原諒。

  「也許你這一個月來等信等得好苦,對直子而言,這一個月也是相當痛苦的一個月。這點請你瞭解一下。老實說,目前她的狀況不太樂觀。她想設法靠自己的力量康復過來,可是目前尚未出現效果。

  仔細一想,最初的徵兆是無法順利地寫信。大概是從十一月尾或十二月初開始的。接著開始幻聽。當她企圖寫信時,就有許多人跟她說話來干擾她。因此她在選擇詞語上受到攪擾。在你第二次來訪以前,這種狀況比較輕微,坦白地說,我也沒有深刻去想它,因為我們多少都有這種週期性的症狀。可是當你回去以後,她的症狀變得嚴重起來。現在她連日常會話也覺得困難。她不能選擇用詞,因此她現在非常混亂。混亂而膽怯,如聽也逐漸嚴重起來。

  我們每天跟專科醫生討論。直子、醫生和我三個人無所不談,企圖正確地找出她內心虧損的部分。我提議可能的話,不妨請你加入討論。醫生也表示贊成,可是直子反對。照她的意思,理由是「我要以最美麗的身體來見他」。我拚命說服她。問題不是這個,必須儘快康復才是,但她不肯改變想法。

  我以前向你解釋過,這裡不是專科醫院。雖然也有專科醫生進行有效治療,但不容易進行集中性治療。這裡的設備,目的在於為病人營造自我治療的有效環境,並不包括醫學上的治療。因此,萬一直子的病情惡化下去,只好把她轉去其他有醫療設備的醫院了,我也覺得很不好受,可是逼不得已。當然,這樣做等於為了治療而暫時「出差」,再回來這裡也是可能的。如果順利的話,說不定因此完全治好而出院。無論如何,我們會盡全力,直子也是。請你為它的康復祈禱,而且照過去那樣寫信給她。

  石田玲子

  三月三十一日」

  看完信後,我繼續坐在套廊上,注視完全春意盎然的院子。院子裡有一棵老櫻樹,櫻花開得十分茂盛。風很柔和,陽光轉成朦朧不清的奇異色調。過了一會,「海鶴」不知從哪兒跑出來,在套廊的木板上咯吱咯吱地撓了一陣子,然後在我身邊很愜意似地伸伸懶腰睡覺。

  我知道必須想一想,但不曉得應該想什麼才好。說實在的,我什麼也不願意想。雖然不得不想的時候很快就會來到,到時才慢慢想好了。起碼現在我什麼都不願意想。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