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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畸戀觀(5)


  初美盤起胳膊,閉起眼睛靠在座位的角落上。金色小耳環隨著車身的搖擺而發出閃光。她那身午夜籃的洋裝猶如特別為配合車廂的黑暗而訂做似的。她那塗上淡色口紅的嘴唇形狀美好,就像自言自語似地不時哆嗦著。見到她的風姿時,我覺得我能瞭解永澤何以邀她作為特殊對象了。比她漂亮的女孩多的是,對於那種女孩,永澤要多少有多少。然而像初美這樣的女子,她有某種強烈震撼人心的氣質。那並不是她發出強大的力量來搖撼對方。她所發的力量極其微小,卻能引起對方的心發生共鳴。在計程車抵達澀穀之前,我一直注視她,然後不停地想,她在我心中引起的感情震撼到底是怎麼回事。可是,直到最後我都不知道。

  我之所以想起那是什麼感情,乃是十二、三年以後的事。當時我為了訪問某位畫家而來到美國新墨西哥州的聖他非市,傍晚時走進附近的意大利燒餅店,一邊喝啤酒啃燒餅,一邊注視著美如奇跡的夕陽。整個世界都染紅了。從我的手到碟子桌子,觸目所見的一切都染紅了。就像把一杯特製的果汁從頭澆下來一般鮮豔的紅。在那樣震撼人心的暮色中,我突然想起初美。然後領悟到當時她帶給我的震撼到底是什麼。那是一種無法滿足,而且以後永遠不可能滿足的少年期的憧憬。很久以前,我把那樣純潔無垢的憧憬撇棄在某個地方,而我甚至想不起它曾經存在我心間。初美所震撼我的,乃是長期沈睡在我體內的「自己的一部分」。當我察覺時,我覺得有一種幾乎想放聲大哭的悲哀。初美實實在在是一位特殊的女性,應該有人竭盡所能救她一把才是。

  然而,永澤和我都無法挽救她。初美就如我所認識的許多朋友一樣,到了人生的某個階段時,突然想起似地了斷自己的生命。她在永澤去了德國兩年後。嫁給另外一個男人,又在兩年後割腕自盡了。

  把她的死通知我的當然是永澤了。他從波昂寫信給我。「初美的死,令我覺得有些什麼消失了,連我也認為是件痛苦難堪的事。」我把他的信撕碎丟掉,從此不再寫信給他。

  我們走進一間小酒吧,各自喝了幾杯酒。我和初美幾乎沒有開口說話。我和她就像進入倦怠期的夫婦一樣,相對無語地坐著喝酒啃花生。不久店內擁擠起來。我們快定出外散散步。初美說要由她付帳,我說是我邀她來的而掏腰包。

  出到外面時,夜間空氣變得寒冷起來。初美披上一件淺灰色的開襟毛衣,繼續無言地走在我旁邊。我把雙手插進褲袋裡,漫無目標地陪她在夜晚的街頭緩緩移動腳步。我不由想道:這簡直和直子並行時一模一樣。

  「渡邊君,知道這一帶可有打桌球的地方?」初美突如其來地說。

  「桌球?」我吃了一驚,「你會打桌球?」

  「嗯,還相當不錯哩。你怎麼樣?」

  「四個球的,打是能打,就是打不太好。」

  「那就去吧。」

  我們在附近找到一間桌球室,走了進去。這是一家位於胡同盡頭的小店。初美一身漂亮的連衣裙,我則是海軍藍運動衫和便式領帶--我倆的這副打扮在桌球室裡極為顯眼,初美卻不甚在意,挑了支球杆,握住中間「嚓嚓」觸了幾下杆頭。隨即從挎包裡取出髮卡,別在額旁,以免頭髮影響擊球。

  我們玩了兩回四個球的。初美果然如同她自己說的,球技相當嫺熟。我因為纏著厚厚的繃帶,擊球總有些不夠靈便,結果兩回都她贏了。

  「打得不錯嘛!」我甘拜下風。

  「人不可貌相,是吧?」初美一邊認真測量球的位置,一邊嫣然笑道。

  「到底在哪裡練出來的?」

  「我爺爺從前專門喜歡玩這個,自家就有球臺。小時候每次去那裡,都和哥哥兩人捅來捅去。稍大一些後,爸爸就教正規的擊球方法。是個好人呐,又時髦又瀟灑,已經死了。他最得意的,就是說自己過去在紐約見過迪亞娜·達賓。」

  她接連贏了三回,第四回輸了。我好不容易撈回一回,隨後便打了幾個乖球。

  「都怪繃帶。」初美安慰道。

  「好久沒打的關係,兩年零五個月沒打了。」

  「怎麼記得那麼清楚?」

  「一個朋友就是和我打桌球那天夜裡死的,所以記得很確切。」

  「那以後就不再打了?」

  「不,倒也不全是為這個,」我沉吟一下答道,「只是不知為什麼,從那以後就失去了打桌球的機會——就這麼回事。」

  「朋友怎麼死的?」

  「交通事故。」

  她又擊了幾球。她察看球路時的眼神分外專注,擊球時的用力也均勻無誤。她把梳理得恰到好處的秀髮一轉挽到腦後,光亮亮地閃出金耳環,一雙船形鞋準確地站定位置,修長的纖纖玉指按住球臺氈墊,而後將球一擊而出——看到她這副神情舉止,令人覺得在這不無髒汙之感的桌球室裡,惟獨她所在的位置儼然成了華貴的社交場所的一角。和她單獨在一起還是初次,但對我來說實在是難得的可貴的享受。只消和她在一起,我就恍惚覺得自己的人生被拽上了更高一級階梯。三局結束的時候——當然她是三連勝——我手上的傷口開始隱隱作痛,我們倒到此為止。

  「原諒我,本不該拉你打什麼桌球。」初美十分歉然。

  「沒關係,不是大不了的傷,再說又開心得好。」

  臨走時,一位桌球室主人模樣的瘦瘦的中年婦女對初美說:「小姐,訓練有素啊!」初美嫵媚地一笑,道了聲「'謝謝」,隨即付了賬。

  「痛?」出門後初美問道。

  「不怎麼痛的。」我說。

  「傷口裂開了吧?」

  「不要緊。或許。」

  「肯定的。到我那兒去,看看傷口,給你換條繃帶。」初美說,「我那裡繃帶和消毒藥都是現成的。不遠就是。」

  我說不怕,用不著那麼擔心。但她堅持說一定要看看傷口裂開沒有。

  「或者說討厭和我在一起?恨不得馬上返回自己宿舍不成?」初美用開玩笑的口吻說道。

  「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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