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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開放型女郎(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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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以來的一周時間裡,沒得到她任何聯繫。學校教室裡沒有見到,也沒電話打來。每次回到宿舍,我都注意看有沒有自己的留言條,找我的電話卻是一次都沒有的。一天夜裡,為了履行諾言,我開始想著綠子自尋歡樂,但總覺得上不來興致。無奈,便中途換成直子,結果還是沒多大效用。於是我感到自己有些傻氣,索性作罷。而後喝了口威士忌,刷牙睡覺。 星期天上午,我給直子寫信,信中寫了綠子的父親。我寫道:自己去探望同班一個女生的父親,大吃大嚼了那裡剩的黃瓜。結果對方也想吃,一點一點地吃了一根。不料五天后的早上他去世了。自己現在還清楚記得他咬黃瓜時發出的「哢嚓哢嚓」的脆弱聲響,看來人的死總會給人留下奇妙的回憶。 我繼續往下寫:「早上一睜眼醒來,我就在床上想你、玲子和那鳥舍。想孔雀、鴿子、鸚鵡、火雞以及小兔。也記得下雨那天早晨你們穿的帶頭罩的黃色雨衣。在溫暖的被窩裡想你是十分愜意的事。恍惚覺得你就在我的身邊,弓著身子睡得很熟很熟。倘若這是真的,那該多美呀!我想。 「儘管我有時寂寞難耐,但基本上還是活得滿有興味的。如同你每天早上侍弄小鳥和在田裡做活一樣,我每天早晨也都在上緊自身的發條。爬起床就刷牙、刮鬍子、吃早餐、換衣服、走出宿舍大門。在去學校的路上,我一般要『哢哢』地擰三十六下發條。並且想:好,今天要精神抖擻地開始一天的生活!我本身倒未注意,別人告訴說近來我常常自言自語。或許是一邊上發條時一邊口中念念有詞吧。」 「見不到你固然是痛苦的,但倘若沒有你,我在東京的生活將更不堪忍受。正因為一清早我就在床上想你,我才下決心擰緊發條,自強不息地生活下去。如同你在那邊自強不息一樣,我在這裡也必須自強不息。」 「但今天是星期日,不用擰發條。早上洗罷衣服,現在正在房間給你寫信。寫完這封信,貼上郵票投進郵筒,傍晚之前便沒事可做了。星期天我不學習。平時我已利用課餘時間,在圖書館扎扎實實地下了不少功夫,因此星期天無事可幹。周日的下午是安靜而平和的,也是孤獨的。我一個人看看書、聽聽音樂。也有時逐一地回憶你在京時星期天咱倆行走的路線。你穿的衣服也清楚得如在眼前。星期天的下午我確實能記起很多東西。」 「代向玲子問好。每當夜晚來臨,我就不勝懷念她的吉他。」 寫完信,我把它投進200米遠處的郵筒裡。然後在附近一家麵包店買來夾雞蛋的三明治和可口可樂,坐在公園凳子上當午飯吃。公園有少年棒球比賽,我就袖手觀戰,藉以消磨時間。天空隨著漸濃的秋意,愈發變得寥廓澄澈、一碧萬里。驀然舉頭望去,只見兩架飛機拖著如同電車鋼軌般的氣流向西方筆直地平行飛去。我拾起滾到我腳邊的界外球扔還過去,孩子們揮帽稱謝。像大多數少年棒球隊那樣,他們玩的也幾乎都是四球和盜壘。 下午,我便返回房間看書,精神集中不到書上的時候,就望天花板,想綠子,揣度那位父親是否真的想說把綠子拜託給我。當然,已經無法曉得他話裡的真正含義了。恐怕他把我錯看成另外某個人。不管怎樣,他已經在那個冷雨飄零的週五早晨魂歸泉路,其心曲已無從確認了。在我的想像裡,死時的他可能蜷縮得愈發瘦小,而後在高溫爐裡化為灰燼。他身後留下來的,只有那間位於商店街中間的不甚起眼的書店和兩個女兒——至少其中一個還有些神神經經的味道。我想,他的一生到底是怎樣的呢?在醫院的病床上,他在那顆被切開的混飩腦袋的折磨下,是以怎樣的心情看待我的呢? 如此圍繞綠子父親思來想去的時間裡,心頭漸漸產生一種堵塞沉悶之感,便提早把天臺上晾的衣服收回,跑去新宿逛街來打發時間。嘈雜的周日街頭使我的心頭舒展開來。我在通勤電車一樣擁擠不堪的紀伊國屋書店買了一本福克納的《八月之光》。然後挑一家聲音聽起來盡可能大的爵士酒吧走進去,一邊聽奧爾德·科爾曼和巴頓·帕維爾洛的唱片,一邊喝又熱又不好喝的咖啡,隨即翻看剛買的書。5點半時,合上書,出門吃了簡單的晚飯。我不由心想:這樣的星期日以後將重複幾十次、幾百次呢?「安靜的、平和的、孤獨的星期日」——我出聲說道。星期天我是不上發條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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