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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綠茵藏豔(19)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轉動著狗尾草穗。

  「差不多所有的事情都能自己一手處理,幾乎沒找過誰商量或求人幫忙。也不是因為自尊心特別強,不過是覺得那樣做是理所當然的,大概。父母也對此習已為常,說這孩子撒手不管也不要緊。我倒是經常找姐姐商量,她非常熱心地教這個教那個,可自己不找任何人商量,全都一個人解決。既不發脾氣,也沒有不高興的時候,真的,不是誇大其詞。女人嘛,例如來月經的時候不是心情煩躁得要衝人發火嗎,或多或少。姐姐連這種情況也沒有。在她身上,是用消沉來代替不高興的。往往兩三個月就來一次,一連兩三天悶在自己房裡睡覺。學校不去,東西也幾乎不吃。把房間光線弄得暗暗的,什麼也不做,只是發呆,但不是不高興。我一放學回來,就把我叫到房間裡,讓挨她坐下,-一問我那一天做了什麼。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兒,不外乎和同學做什麼遊戲了、老師講什麼了、測驗成績如何了等等。姐姐都聽得很專心,還談感想,提出建議。可要是我不在——例如去跟朋友玩或出去練芭蕾——她就繼續一個人發呆。這兩三天一過,她就一下子恢復得和平時一個樣,神采飛揚地上學去。這種情形,嗯——好像是持續了四年。一開始的時候,父母也不放心,大概找醫生商量過。但她不是兩三天一過就好得利利索索的麼,所以父母後來就以為反正不管也會自然好起來的,說她是個聰明剛毅的孩子。

  「可是姐姐死後,我無意中聽過父母的談話。談的是早就死去的父親弟弟的事。說那個人也是腦袋好使得很,17到21歲在家裡一關四年,結果一天突然說要外出,就跳進電車軌道給壓死了。所以父親這樣說來著:『還是血緣關係吧,我這方面的。』」

  直子一邊說一邊用指尖一點點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風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後,便把那根梗像纏細繩似的一圈圈纏在手指上。

  「發現姐姐死的是我。」直子接著說,「小學六年級的秋天,11月,天下著雨,一整天都陰沉沉的。當時姐姐讀高中三年級。我練完鋼琴回來是6點半,母親正在準備晚飯,讓我叫姐姐吃飯。我跑上二樓,敲姐姐房間的門,喊聲吃飯了。可是,沒應聲,靜靜的,我感覺得有點奇怪,又敲了一下開門進去。本來我以為她睡著了呢。不料姐姐沒睡,站在窗口前,脖子稍歪,廠動不動地望著窗外面,就像在思考什麼。房間裡一片昏暗,燈也沒開,所有東西都顯得朦朦朧朧的。我招呼說:『幹什麼呢,吃飯嘍!』但說完後,我發覺她的個子比平時高。我有些納悶兒:怎麼回事呢?是穿高跟鞋,還是蹬在什麼檯子上了呢?我就走到跟前,剛要開口時,心裡猛地一震:原來脖子上有一根繩索。那繩從天棚梁上筆直地垂下來——那可是真直,直得可怕,簡直像用墨斗在空間『繃』地打下的一條線。姐姐穿著白色的短罩衫——對了,正是我現在身上這件便式的,下身一條灰裙子。腳尖像跳芭蕾舞一樣緊繃繃地伸著,地面與腳尖之間有20釐米左右沒有任何阻礙的空間,那情形,我看得可真切著呢。還有臉,臉也看了,不能不看。我心想得趕緊到下邊告訴母親,得大聲喊叫,可身體偏偏不聽使喚,偏離我的意識自行其是。本來我的意識要趕快下去,身體卻要擅自把姐姐的身體從繩子上解下。當然,這不是一個小孩子能辦到的,於是呆愣了五六分鐘,處於虛脫狀態,什麼都不明白了,就像體內什麼東西僵死了似的。我在那裡一動沒動,直到母親來看是怎麼回事的時候還沒動,和姐姐一起,在那又暗又冷的地方……」

  直子搖搖頭:

  「那以後三天時間裡,我一句話都沒說,像死在床上了似的,只是眼睛眼著定定不動,好像毫無知覺了。」直子把身體靠在我胳膊上,「信上寫了吧?我是個比你想的要不健全得多的人。我病的時間比你想的要長久得多,根也深得多。所以,如果你能往前行的話,希望你只管一個人前行就是,別等我。想和其他女孩睡覺就睡好了。別考慮我顧忌我,喜歡什麼就盡情做什麼。要不然,我說不定會拖累你的。我,不管發生什麼,這事是絕對不想做的。不想耽誤你的人生,也不想耽誤任何人的人生。我剛才就已說過,只要你時常來看我,永遠記得我——我希望的只是這個。」

  「我希望的卻不只是這個。」我說。

  「不過,要是和我牽扯在一起,會毀掉你的一生。」

  「我不毀掉,決不。」

  「可我也許永遠也恢復不過來。即使那樣你也等我?能十年二十年地等我?」

  「你太悲觀了,」我說,「在黑夜、噩夢、死人的力量前面太膽小了。你必須做的是忘記這些。只要忘記,你肯定能恢復的。」

  「要是能忘掉的話……」直子搖著頭說。

  「從這裡出來,一起生活好麼?」我說,「那樣的話,我就可以保護你不受黑夜和夢的干擾,還可以抱你——當離開玲子後你還感到難受的時候。」

  直子更緊地貼著我胳膊,說:「要是能那樣該有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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