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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綠茵藏豔(6)


  我身後那張桌上,一個身穿白大褂的儼然醫生派頭的頭髮稀疏的男子,正面對一個戴眼鏡的神經質模樣的小夥子和粟鼠般臉形的中年女士,不厭其詳地說明什麼無重力狀態下的胃液分泌情況。小夥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嗎」地回應著。但聽了一會那講話方式,我開始懷疑那沒有幾縷頭髮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醫生。

  食堂裡的人,誰也沒有注意我。沒有人賊頭賊腦地看我,甚至連我加人其中也無人覺察。仿佛我的加人對他們來說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頭問我:「在這裡呆到什麼時候啊?」

  「住兩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現在的季節不錯吧?不過,等到冬天你再來看看,漫山遍野銀白一片,壯觀得很咧!」他說。

  「直子說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對男子說。

  「啊,可冬天確實不錯的喲!」他神情認真地重複道。於是我愈發弄不清他是否真是醫生了。

  「大家都在談什麼呢?」我試著問鈴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問話的用意。

  「談什麼?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書,明天的天氣,不外乎這些。大概你總不至於以為會有人突如其來地站起大聲宣佈『今天北極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噢,當然我不是指這個。」我說,「我看大家說話都那麼小聲細氣的,心裡就不由納悶他們究竟在談什麼。」

  「因為這裡靜,所以人們說起話來聲音自然就放低下來。」直子把魚刺整齊地堆在盤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說也沒有必要提高嗓門,既用不著說服誰,又沒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說。然而在這樣的環境中靜悄悄進食的時間裡,我竟奇異地懷念起人們的嘈雜聲來。那笑聲、空洞無聊的叫聲、嘩眾取寵的語聲,都使我感到親切。這以前我被那嘈雜聲著實折磨得忍無可忍,可是一旦在這奇妙的靜寂中吃起魚來,心裡卻又總像是缺少踏實感。這食堂的氣氛,類似特殊機械工具的展覽會場:對某一特定領域懷有強烈興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場所,交換惟獨同行間才懂得的信息。

  飯後返回房間,直子和玲子說要去「C區」的公共澡堂,並說如果我只淋浴的話可用這裡的盥洗室。我說也好。等她們走後,我便脫衣服淋浴,洗了頭。然後一邊用吹風機吹頭髮,一邊抽出威爾·埃文斯的唱片放上。過了一會兒,我發現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間裡放聽幾次的那張唱片是同一張。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覺的那個夜晚。事情不過發生在半年前,我卻覺得似乎過去了很久很久。或許因為我對此不知反復考慮了多少次的緣故。由於考慮的次數太多了,對時間的感覺便被拉長,而變得異乎尋常。

  月光十分皎潔,我便關掉房間的燈,倒在沙發上聽威爾·埃文斯的鋼琴曲。窗口瀉進的明月銀輝,把東西的影子拖得長長的,宛如塗了一層淡墨似的隱隱約約印在牆壁上。我從帆布包中取出裝有白蘭地的薄金屬水筒,倒進嘴裡一口,緩緩咽下。一種溫煦的感覺從喉頭往腎慢慢下移,繼而又從胃向身體的各個角落擴散開來。我又喝了一口,然後把水筒蓋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隨著音樂搖曳不定。

  約摸過了20分鐘Z直子和玲子從澡堂回來。

  「從外面看,房間的燈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團,嚇了我一跳。」玲子說,「我以為你打點行裝回東京去了呢!」

  「那怎麼能。好久沒看見過這麼亮的月光,就把燈關了。」

  「不滿好的嗎,這樣。」直子說,「噯,玲子姐,上次停電時用的蠟燭好像還有?」

  「大概在廚房抽屜裡吧。」

  直子去廚房拉開抽屜,拿來一枝粗大的白蠟燭。我點上火,把它立在煙灰缸裡。玲子對燭火點燃支煙。四周依舊一片寂然,在這寂然中我們三人圍蠟燭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裡只剩下了我們三個人。悄無聲息的月影,飄忽不定的燭光,在潔白的牆壁上重疊交映,影影綽綽。我和直子坐在沙發上,玲子在搖椅上落座。

  「怎麼樣,不喝點葡萄酒?」玲子對我說。

  「這裡喝酒也不要緊嗎?」我不免愕然。

  「實際是不允許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說。「不過一般都是睜隻眼閉隻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類,而且又似量的話。我托一個認識的職員買回來一點點。」

  「我倆常常把盞同歡咧!」直子調皮地說。

  「不錯嘛。」我說。

  玲子從電冰箱裡取出白葡萄酒,用開瓶蓋的工具打開,拿來三隻玻璃杯。葡萄酒香甜爽口,仿佛在內院貯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時,玲子從床下面掏出吉他,打開後不勝憐愛般地調了調弦,慢慢地彈起巴赫的賦格曲。雖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嫺熟,但感情充沛,疾緩有致,

  而且充滿柔情,充溢著對於演奏本身的喜悅之情。

  「吉他是來這裡後才開始彈的。房間裡不是沒有鋼琴嗎?所以就……純屬自學,加上手指對吉他還不適應,彈得很不成樣子。不過我喜歡吉他,又小巧又簡單……就好像一間溫暖的小屋。」

  她又彈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組曲中的一段。望著燭光,喝著葡萄酒,諦聽著玲子彈的巴赫,不覺心神蕩漾。彈罷巴赫,直子提議彈一支甲殼蟲樂隊的曲子。

  「現在是聽眾點播節目時間。」玲子眯縫起一隻眼睛對我說,「直子來到後,我就日復一日地沒完沒了地彈甲殼蟲,活活成了可憐的音樂奴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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