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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綠茵藏豔(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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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女性。她臉上有很多皺紋,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卻沒有因此而顯得蒼老,反倒有一種超越年齡的青春氣息通過皺紋被強調出來。那皺紋宛如與生俱來一般同她的臉配合默契。她笑,皺紋便隨之笑;她愁,皺紋亦隨之愁。不笑不愁的時候,那皺紋便不無玩世不恭意味地溫順地點綴著她整個面部。她年紀在35歲往上,不僅給人的印象良好,還似乎有一種攝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對她產生了好感。 她頭髮剪得相當草率,長短不一,到處都有幾根頭髮卓爾不群地橫沖直闖。前面的頭髮也參差不齊地搭在額頭,但這髮型對她卻是恰到好處。白色半袖圓領衫外面罩一件藍工作服,下身穿一條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褲,腳上一雙網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幾乎沒有什麼乳房。嘴唇不時嘲弄人似的往旁邊一扭,眼睛皺紋微動不已。儼然一個多少看破紅塵的熱情爽快而技藝嫺熟的女木匠帥傅。 她略微縮一下下頜,依舊扭著嘴角,把我從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擔心她馬上從衣袋裡掏出卷尺,動手測量我身體各個部位的尺寸。 「可會一種樂器?」 「不,不會的。」我回答。 「遺憾呐,要是會一種該多有意思!」 我說了聲「是啊」。我真不明白她為什麼張口閉口總離不開樂器。 她從胸口衣袋裡摸出七星煙,叼在嘴上,用打火機點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邊君吧?在你見直於之前,我想還是最好由我把這裡的情況介紹一下。所以首先,你我兩人要這麼談一會。這裡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無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鬧出洋相。曖,你對這裡的事還不怎麼清楚吧?」 「唔,幾乎是零。」 「那好,讓我從頭講起……」說到這裡,她似乎想起什麼,雙指一合打了個響,說,「哦,午飯吃了什麼沒有?肚子不餓?」 「餓啦。」我說。 「那跟我來。在食堂裡邊吃邊說好了。開飯時間倒是過去了,不過現在就去或許還有吃的。」 她領頭,大步流星地穿過走廊,走下樓梯,來到一樓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納二百多人,但現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邊被屏風隔開。有點像是已不合時令的避暑療養院。午餐食譜上有放雞蛋的燉馬鈴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麵包。正如直子信上寫的那樣,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盤中物一舉於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說。 「實在好吃嘛!再說早上到現在還沒正經吃過東西。」 「要是不嫌棄把我這份也吃掉,喏。我已經飽飽的了。吃麼?」 「不要的話,我就吃。」我說。 「我麼,胃小,只能裝一點點。所以,飯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煙填補。」說著,又叼了一支七星煙,點上火,「對了,我叫玲子,大夥都這麼叫。」 她的燉馬鈴薯只動了一點點,我便夾來吃,麵包也啃了——玲子饒有興味地望著我這副模樣。 「你是直子的主治醫生麼?」我試著問她。 「我是醫生?」她顯得很驚愕,猛地收緊眉頭說,「我怎麼會是醫生呢?」 「可是人家告訴我找石田先生呀!」 「啊,是這樣。呢,我麼,在這裡當教音樂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實我本人也是患者。在這裡一呆都七年了,平時教教大家音樂,幫忙做點事務性工作。結果就鬧不清是職員還是病員了。我的事,直子沒告訴你?」 我搖搖頭。 「唔,」玲子說,「啊,也罷。直子和我住同一間寢室,就是所謂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話說,也經常說到你。」 「說我什麼來著?」我問。 「對了對了,得先把這裡的情況介紹一下。」玲子根本沒理會我的問話,「首先第一點希望你理解的是,這裡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醫院』。簡單說來,這裡不是治療的地方,而是療養的場所。當然,有幾位醫生,每天有一小時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測體溫似的確認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醫院那樣進行所謂積極治療。因此,這裡沒有鐵柵欄,連門都是經常開著的。人們自覺自願地進來,自覺自願地出去。而且,能夠進人這裡的,僅限於適合這種療養的人。不是說任何人都可以進來,那些需要專門治療的人,根據病情要去專科醫院的。這些可聽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這療養具體是怎麼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煙,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這裡的生活本身就是療養。生活有規律,做體育運動,同外界隔離,安靜,空氣新鮮。我們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給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種公社差不多。只是這裡收費相當高,這點又跟公社有所區別。」 「高到什麼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離譜,可也不便宜。瞧,多氣派的設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職員多。就我來說,長久以來就呆在這裡,加之差不多頂半個工作人員用,住院費才實質上等於免除,倒還算是不錯。曖,不喝咖啡?」 我說想喝。她於是熄掉煙,欠起身,去咖啡加熱器那邊接滿兩杯端來。她放進砂糖,用小勺攪拌著,蹙起眉頭喝了一口。 「這座療養院,不是營利性企業。靠這筆不算特別高的住院費還維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個人捐贈的,建立了法人。以前這一帶是那人的別墅,大約20年前。看見那幢老房子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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