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 | 上頁 下頁
五十


  沒有辦法啊,作對自己是,不過是原本空蕩蕩的東西又重新變回空蕩蕩而已啊。又能向誰訴苦呢?大家都來到他身邊,然後確認了他有多麼虛無之後,又離開他去了別處。虛無的、或是說更加虛無的多崎作又被剩了下來。不過就這麼回事罷了。

  即便如此,大家有時會留給他些許紀念品。灰田留下的是這個珍貴的「巡禮之年」的唱片,他大概是有意把它留在作的房間裡的吧,絕不是單純的忘了。作珍愛著這首音樂,它既維繫著灰田,也維繫著白。就是說,它就是把這分離四散的三人聯繫在一系的血脈。雖然細小的那麼脆弱,但其中依舊有赤色的血液在流淌著。是音樂的力量讓這變為了可能。他每每聽這首曲子,特別是聽到「郷愁Lemaldupays」的部分時,就會清晰深刻的回想起那兩人,有時還能感覺到他們到現在還伴隨自己兩側,正掩聲呼吸著呢。

  他們兩人都在某個時間點,離開了作的人生,就連理由都不曾告知而唐突地。不,並不是離開了,而是應該說將他捨棄,丟在腦後更為確切吧。這毫無疑問的傷害了作的心,那傷痕到如今還在那裡。但從結局來看,真正意義上受了傷的、或是說受到損害的,與其說是多崎作,倒不如是他們兩人呢。最近作開始這麼想了。

  作覺得,大概。我是毫無內容的一個空虛之人。但也正因為是空蕩蕩的,就算一段時間也罷,總有人為了這份空缺而來,就像在夜間活動的孤鳥,找一處無人住的閣樓當做白天安全的休憩處那樣。鳥兒們好像很喜歡空曠靜默而昏暗的空間。這樣的話,作倒應該慶倖自己的空虛了。

  「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詩第47號,Sonetto47delPetrarca(Petrarch-sSonnet47)」最後的那個音在空中消卻,唱片的那面結束了,唱針自動地抬了起來,唱臂arm水平移動回到了臂架armrest上。作把唱針放在了同一面的開始處。唱針靜靜地沿著唱片的溝回移動trace,拉紮爾貝爾曼LazarBerman重新演奏了一遍,極盡纖細優美之能事。

  聽了兩遍那一面之後,作換上睡衣上了床。然後關上枕邊的燈,又一次由心感謝道自己心中所有的只是深深的悲傷、而非嫉妒沉重的桎梏。它可會不由分說的剝奪去自己的睡眠啊。

  不久睡意降臨在他身上。雖然只有短短數秒,但他全身感覺到了睡意那份久違的柔和。這也是那個夜裡,作所感謝的為數不多的東西之一。

  在睡眠中,他聽到了夜鳥的鳴聲。

  第十四章

  飛機降落到赫爾辛基的機場之後,作首先去貨幣兌換處把日幣的現金都換成了歐元,然後找了一間買手機的商店,買了一部盡可能操作簡單的prepaid預付費手機。弄完這些後把雙肩包掛在肩上向出租車候車點走去。乘上一輛型號古老的梅賽德斯奔馳車,把市里賓館的名字告訴了司機。

  離開機場開上高速公路後,作眺望著窗外飛逝而過的綠色森林和用芬蘭語寫著的廣告牌,這明明是他第一次出國旅行,但卻沒怎麼感受到真正來到外國了的實感。到芬蘭雖然說時間上花費得久了一些,但就心情而言和去名古屋沒什麼不同。只是錢包裡的幣種改變了而已。著裝也是斜紋布休閒褲(chinopants)上衣是黑色的polo衫、運動鞋、淺棕色的棉外套這種平常的打扮。替換的衣服也只拿了最低限度所需的,不夠的話在哪兒買點就成。

  「你是從哪兒來的呀?」司機透著鏡子看著他的臉一邊用英語問道,他從臉頰開始直到下巴都長著濃密的鬍子。

  「從日本來的。」作答道。

  「從那麼遠的地方來行李倒很少嘛。」

  「因為不喜歡背重行李。」

  司機笑了。「誰都不喜歡行李重啊。但不知不覺行李就變重了。這就是人生啊C`estlavie。」說著又高興的笑了起來。

  作也陪著笑了笑。

  「你,是做什麼工作的?」司機問道。

  「是建火車站的。」

  「是工程師麼?」

  「沒錯。」

  「你是跑到芬蘭建火車站來了?」

  「不是,是休假來探朋友的。」

  「那可真不錯。」司機說道。「假期和朋友,是人生中頂好的兩樣東西啊。」

  是芬蘭人都喜歡這樣隨口說著瀟灑的人生警句呢?還是說是這位司機的性格使然呢?作暗中希望是後者。

  開了大約三十分鐘後,出租車抵達了赫爾辛基市內的某家賓館的門口。作想起自己沒有事先看好旅遊指南,不知道小費應該付多少,還是說根本不用付呢(仔細想想,關於這個國家他事先什麼都沒瞭解過)。所以就給了出租車費的百分之十左右當小費。司機顯得很高興,給了他一張空白的發票,所以應該是沒弄錯金額吧。就算給的數目不對,至少對方沒有不高興這一點是確定了的。

  沙羅給自己挑選的是位於市中心的一家裝飾古色古香的賓館。一個帥氣的金髮男童給他帶了路,乘著搖搖晃晃的老式電梯,到了四樓的房間。裡面有著舊家具和一張大大的床褪了色的壁紙上繪有松樹葉的圖案。浴缸bathtub是舊式的貓腳浴缸,窗戶則是上下開合的式樣。窗簾褶襇很厚實,上面帶著一層薄薄的蕾絲。空氣中散發著一種若有若無的懷念的氣息。從窗口看出去是一條寬廣的大道,中央行駛著一輛綠色的tram有軌電車。是間讓人平靜下來的房間啊。沒有咖啡機也沒有液晶電視,反正那些東西也派不上用場。

  「謝謝,這個房間就可以了。」作對門童說道。然後拿了兩枚一歐元的硬幣給他做小費。門童笑眯眯地然後像只狡黠的貓一般靜悄悄的走出了房間。

  作沖了個澡換好衣服時,已經將近傍晚。但窗外依舊亮如白晝。天空中清晰的掛著一輪白色的半月,看上去簡直像塊用久了的浮石一般,像是有人扔上空的,然後因為某種理由就那麼停留在那裡了。

  他乘電梯來到大堂,去門房concierge的辦公桌處從一位紅發女性那兒得到了一張免費的市區地圖。接著說了沙羅旅行社的當地辦事處的地址,讓她幫忙用圓珠筆在地圖上做了記號。那個辦事處離賓館不過三個街區的距離。作聽從了那位女性門房的建議,買了一張可以通用市區公交車、地鐵和有軌電車的pass票。請教了交通工具的乘法,拿了線路圖。那位女性大概四十五歲多,眼睛是淡綠色的,人十分之親切。和比自己年紀大的女性說話,作就會一如既往的變得心情平靜自然。這一點好像無論在世界的哪裡都不會變。

  作在大堂的一個安靜角落,用在機場買的手機給黑所住的公寓打了電話。電話是留言錄音。是個足足的男聲用芬蘭語說了20秒左右的留言錄音。最後出現了信號音,大概是讓人留言的吧。作什麼都沒說的掛了電話。過了一會又撥了那個號碼試試看,還是一樣的結果。那個錄音大概是她丈夫錄的吧。當然是聽不懂他在說什麼的,但那個聲音給人印象莫名的歡快而開朗。這是個過著富裕而滿意生活的健康男性的聲音。

  作掛斷手機放回了口袋。然後深呼吸了一次,有一種不怎麼好的預感。也許黑現在不在那個公寓裡了。她有丈夫和兩個年幼的孩子,現在是七月了。就像沙羅說的那樣,也許他們一家四口趁著暑假去馬略卡島Mallorca旅遊了也說不定。

  時鐘指向了六點半,沙羅告訴自己的那家旅行社的辦事處一定已經關門了。但試一試也沒什麼損失。作又一次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按下了那間辦事處的號碼。和預料的不一樣那間辦事處還有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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