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海邊的卡夫卡 | 上頁 下頁
一一八


  「就有這樣的感覺。」大島長長地籲了口氣,「不想喝水什麼的?老實說,你的臉像沙漠。」

  「那就麻煩你了。」喉嚨的確渴得厲害,大島這麼一說我才意識到。

  我把大島拿來的加冰冷水一飲而盡。腦袋深處隱隱作痛。我把喝空的玻璃杯放回檯面。

  「還想喝?」

  我搖頭。

  「往下什麼打算?」大島問。

  「想回東京。」我說。

  「回東京怎麼辦?」

  「先去警察署把以前的情況說清楚,否則以後將永遠到處躲避警察。下一步我想很可能返校上學。我是不願意返校,但初中畢竟是義務教育,不能不接受的。再忍耐幾個月就能畢業,畢了業往下就隨便我怎樣了。」

  「有道理。」大島眯細眼睛看我,「這樣確實再好不過,或許。」

  「漸漸覺得這樣也未嘗不可了。」

  「逃也無處可逃。」

  「想必。」我說。

  「看來你是成長了。」

  我搖頭,什麼也沒說。

  大島用鉛筆帶橡皮的那頭輕輕頂住太陽穴。電話鈴響了,他置之不理。

  「我們大家都在持續失去種種寶貴的東西,」電話鈴停止後他說道,「寶貴的機會和可能性,無法挽回的感情。這是生存的一個意義。但我們的腦袋裡——我想應該是腦袋裡

  ——有一個將這些作為記憶保存下來的小房間。肯定是類似圖書館書架的房間。而我們為瞭解自己的心的正確狀態,必須不斷製作那個房間用的檢索卡。也需要清掃、換空氣、給花瓶換水。換言之,你勢必永遠活在你自身的圖書館裡。」

  我看著大島手中的鉛筆。這使我感到異常難過。但稍後一會兒我必須繼續是世界上最頑強的十五歲少年,至少要裝出那種樣子。我深深吸一口氣,讓空氣充滿肺腑,將感情的塊體儘量推向深處。

  「什麼時候再回這裡可以麼?」我問。

  「當然。」大島把鉛筆放回借閱台,雙手在腦後合攏,從正面看我的臉,「聽他們的口氣,一段時間裡我好像要一個人經管這座圖書館。恐怕需要一個助手。從警察或學校那裡解放出來自由以後,並且你願意的話,可以重返這裡。這個地方也好,這個我也好,眼下哪也不去。人是需要自己所屬的場所的,多多少少。」

  「謝謝。」

  「沒什麼。」

  「你哥哥也說要教我衝浪。」

  「那就好,哥哥中意的人不多。」他說,「畢竟是那麼一種性格。」

  我點頭,並且微微一笑。一對難兄難弟。

  「噯,田村君,」大島盯視著我的臉說,「也許是我的誤解——我好像第一次見到你多少露出點笑容了。」

  「可能。」我的確在微笑。我臉紅了。

  「什麼時候回東京?」

  「這就動身。」

  「不能等到傍晚?圖書館關門後用我的車送你去車站。」

  我想了想搖頭道:「謝謝。不過我想還是馬上離開為好。」

  大島點點頭。他從裡面房間拿出精心包好的畫,又把《海邊的卡夫卡》環形錄音唱片遞到我手裡。

  「這是我的禮物。」

  「謝謝。」我說,「想最後看一次二樓佐伯的房間,不要緊的?」

  「還用說。儘管看好了。」

  「您也一起來好麼?」

  「好的。」

  我們上二樓走進佐伯的房間。我站在她的寫字臺前,用手悄然觸摸檯面。我想著被檯面慢慢吸入的一切,在腦海中推出佐伯臉伏在桌上的最後身姿,想起她總是背對窗口專心寫東西時的形影。我總是為佐伯把咖啡端來這裡,每次走進打開的門,她都抬起臉照例朝我微笑。

  「佐伯女士在這裡寫什麼了呢?」我問。

  「不知道她在這裡寫了什麼。」大島說,「但有一點可以斷言,她是心裡深藏著各種各樣的秘密離開這個世界的。」

  深藏著各種各樣的假說,我在心裡補充一句。

  窗開著,六月的風靜靜地拂動白色花邊窗簾的下擺。海潮味兒微微漂來。我想起海邊沙子的感觸。我離開桌前,走到大島那裡緊緊抱住他的身體。大島苗條的身體讓我回想起十分撩人情懷的什麼。大島輕輕撫摸我的頭髮。

  「世界是隱喻,田村卡夫卡君。」大島在我耳邊說,「但是,無論對我還是對你,惟獨這座圖書館不是任何隱喻。這座圖書館永遠是這座圖書館。這點無論如何我都想在我和你之間明確下來。」

  「當然。」我說。

  「非常solid①、個別的、特殊的圖書館。其他任何東西都無法取代。」

  我點頭。

  「再見,田村卡夫卡君。」

  「再見,大島。」我說,「這條領帶非常別致。」

  他離開我,直盯盯地看著我的臉微笑「「一直在等你這麼說。」

  ①意為「固體的,堅實的,實心的」。②

  我背起背囊走到車站,乘電氣列車到高松站,在車站售票口買去東京的票。到東京應是深夜。恐怕先要在哪裡投宿,然後再回野方的家。回到一個人也沒有的空蕩蕩的家,又要在那裡落得孤身一人。沒人等我歸去。可是除了那裡我無處可歸。

  用車站的公共電話打櫻花的手機。她正在工作。我說只一會兒就行。她說不能說得太久。我說三言兩語即可。

  「這就返回東京。」我說,「眼下在高松站。只想把這個告訴你一聲。」

  「離家出走已經停止了?」

  「我想是那樣的。」

  「的確,十五歲離家出走未免早了點兒。」她說,「回東京做什麼呢?」

  「大概要返校。」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