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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第46章 對石頭訴說

  知道中田死了,星野不好離開公寓房間。一來「入口石」在這裡,二來不知什麼時候會發生什麼。而有什麼發生的時候,就要守在石頭旁邊迅速採取對策。這類似派到他頭上的一種職責。他將中田擔任的角色直接繼承下來了。他把躺著中田屍體的房間的空調設在最低溫度,風量則調至最大,窗關得嚴嚴實實。

  「喂,老伯,你不怕冷就行。」星野朝中田打招呼。中田當然不會就此發表任何意見。房間裡飄浮的空氣的特殊重量無疑是從死者身上一點點滲出來的。

  星野坐在客廳沙發上,無所事事地打發著時間。沒心思聽音樂,沒心思看書。暮色降臨房間角落漸漸變暗之後他也沒起身開燈。渾身上下似乎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一旦坐下就很難站起。時間緩緩來臨,緩緩移去,有時甚至令人覺得說不定會趁人不注意偷偷返回。

  阿爺死時也的確難過來著,但也沒這麼嚴重,星野心想。阿爺病了很久,知道他不久人世,所以實際死的時候,大體有了心理準備。有沒有這個準備階段,情形大為不同。但不光是這樣,他想,中田的死好像還帶給他一種讓他深入地徑直地思考的東西。

  肚子好像有點餓了,於是去廚房從電冰箱裡拿出冷凍炒飯,用微波爐解凍吃了一半。又喝了一罐啤酒。然後再次去隔壁看中田,以為說不定會起死回生。然而中田依然死在那裡。房間如電冰箱一樣冷冰冰的。冷到這個程度,冰淇淋都很難溶化。

  單獨同死者在一個屋頂下過夜是第一次。或許由於這個關係,心裡總覺得不踏實。倒也不是害怕,星野想,也並非不快,只是還不習慣同死人相處。死者與生者時間流程是不一樣的,聲波也不一樣,所以才讓人不安然。這怕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現在中田位於已死之人的世界,自己仍在活人世界這邊,距離還是有的。他從沙發上下來,坐在石頭旁邊,像摸貓一樣用手心撫摸圓石。

  「到底如何是好呢?」他對石頭說,「本想把中田交到一個合適的地方,但必須首先把你安頓好。這就有點傷腦筋了。你若是知道星野君如何是好,告訴我一聲可以麼?」

  當然沒有回答。眼下它只是普普通通的石頭。這點星野也能理解,不能指望它有問必答。但他還是坐在石頭旁邊撫摸不止。提了幾個問題,列舉理由說服,甚至訴諸惻隱之心。他當然清楚這純屬枉費心機,但此外又想不出可幹之事,再說中田不也時不時地這樣跟石頭搭話了麼?

  不過求石頭髮慈悲也真夠窩囊的了,星野思忖,畢竟有句話說「像石頭一樣無情。」

  起身想看看電視新聞,但轉念作罷,又坐回石頭旁。他覺得此時保持安靜大概很重要。自己應該靜靜等待什麼才是。可我這人實在不擅長等待,他對石頭說,回想起來,自己一向吃心浮氣躁的虧。凡事不考慮成熟,毛手毛腳想怎麼幹就怎麼幹,結果一再受挫。阿爺也說我像開春的貓似的沉不住氣。也罷,沉下心來在此等待好了。要有耐性,星野君!星野如此自言自語。

  除了隔壁全開的空調的嗡嗡聲,耳畔已沒有其他動靜。時針很快轉過九點,轉過十點,但什麼也沒發生,無非時過夜深而已。星野從自己房間拿來毛毯,躺上沙發蓋上。他覺得睡覺也盡可能挨近石頭為好。他熄了燈,在沙發閉起眼睛。

  「跟你說石頭君,我可要睡覺了。」星野朝腳邊的石頭招呼道,「明天早上再接著聊吧。今天一天夠長的了,我星野君也困了。」

  是啊,他不由感慨,長長的一天,一天裡出的事實在太多了。

  「喂,老伯,」星野大聲對隔壁門說,「中田,聽見沒有?」

  沒有回音。星野喟歎一聲閉起眼睛,移了移枕頭位置,就勢睡了過去。一個夢也沒做,一覺睡到天亮。隔壁房間裡中田也一個夢沒做,如石頭一般睡得又沉又硬。

  早上七點多醒來後,星野馬上去隔壁看中田。空調依然發著嗡嗡聲往房間裡送冷氣。冷氣中,中田仍在繼續其死亡行程。死的氣息比昨晚看時還要明顯,皮膚已相當蒼白,眼睛的閉合也帶有幾分生疏感。中田緩過氣來霍然坐起,「對不起,星野君,中田我睡過頭了,十分抱歉。下面的事包在中田我身上,請您放心」——這樣的情景絕對不會發生了,中田再不可能妥當處理這塊入口石。中田已完全死去,這已是任何人都無可撼動的決定性事實。

  星野打了個寒戰,走出去把門關上。他進廚房用咖啡機做咖啡喝了兩杯,然後烤麵包片蘸黃油和果醬吃了,吃罷坐在廚房椅子上,看著窗口吸了幾支煙。夜間的雲不知去了哪裡,窗外舒展著夏日湛藍的天空。石頭仍在沙發跟前。看樣子石頭昨晚沒睡沒醒,只是靜靜伏在那裡。他試著搬了搬,輕而易舉。

  「跟你說,」星野快活地搭話,「是我,是你的老熟人星野君,記得吧?看來今天又要陪你一整天嘍!」

  石頭依舊默默無言。

  「也罷,記不得也沒關係。還有時間,慢慢相處吧。」

  他坐在那裡,一邊用右手慢慢撫摸石頭,一邊考慮到底跟石頭說什麼才好。以前一次也沒跟石頭說過話,一下子還真想不出合適的話題。但一大清早不宜端出過於沉重的話題,一天太長,還是先說點兒輕鬆的,隨想隨說。

  想到最後,決定說女人,逐個說有過性關係的女人。僅就知道名字的對象而言,數量沒有幾個。星野屈指數了數,六個。若加上不知道名字的,數量可就多了,這個且略而不談。

  「跟石頭談以前睡過的女人,我是覺得意思不大,」星野說,「作為石頭君你一大清早也未必樂意聽,可是除此之外實在想不起說什麼好,再說你石頭君偶爾聽一聽這軟綿綿的故事也沒什麼不好。僅供參考。」

  星野順著記憶的鏈條講起了這方面的奇聞逸事,盡記憶所及講得詳細而具體。最初是上高中的時候,騎摩托胡作非為那陣子。對方是個比自己年長三歲的女子,一個在歧阜市內酒吧打工的女孩。時間雖短,但也算是同居來著。不料對方過於投入,竟說出要死要活的話來,又說給家裡打電話,又說父母不同意。於是覺得麻煩,加上正好高中畢業,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進了自衛隊。入伍後馬上被調往山梨兵營,同她之間的關係就此了結,再沒見面。

  「所以嘛,怕麻煩是我星野君人生中的關鍵詞,」星野向石頭解釋說,「事情稍一糾纏不清就一溜煙逃走。非我自吹,逃的速度可是很快的。所以,這以前窮追猛打刨根問底的事一次也沒幹過。這是我星野君的問題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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