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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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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調整呼吸。我的心尚未徹底合而為一。但是,那裡已沒有畏懼。 士兵們重新默默啟步,我也默默尾隨其後。越沿坡下行,鎮離得越近。帶有石堤的小河沿著路邊流淌,水一清見底,琤琤有聲,令人心曠神怡。所有東西在這裡都那麼簡潔那麼小,到處豎有細細的電線杆,有電線拉在上面。這就是說,電是通來這裡的。電?這讓我產生一種乖離感。 這個場所四面圍著高聳的綠色山脊。天空灰雲密佈。在路上行走的時間裡,我和兩個士兵誰也沒有碰上。四下悄然,無聲無息,大概人們都在房子裡屏息斂氣地等我們走過。 兩人把我領進一座房子。房子同大島的山間小屋無論大小還是樣式都驚人相似,活像是一個以另一個為樣板建造的。正面有簷廊,廊裡放一把椅子。平房,房頂豎一根煙囪。不同的是臥室同客廳分開,衛生間在中間,而且可以用電。廚房裡有電冰箱,不很大的老型號。天花板垂有電燈,還有電視。電視? 臥室裡放著一張無任何裝飾的簡單的床,床上臥具齊全。 「暫且在這裡安頓下來,」壯個兒士兵說,「時間恐怕不會很長。暫且。」 「剛才也說了,時間在這裡不是什麼關鍵問題。」高個兒說。 「壓根兒不是關鍵問題。」壯個兒點頭道。 電從哪裡來的呢? 兩人面面相覷。 「有個小型風力發電站,在森林裡邊發電。那裡總颳風。」高個兒解釋說,「沒電不方便吧?」 「沒電用不了電冰箱,沒電冰箱保存不了食品。」壯個兒說。 「真的沒有也能想法應付……」高個兒說,「有還是方便的。」 「肚子餓了,冰箱裡的東西隨便你吃什麼。倒是沒有了不得的東西。」壯個兒接道。 「這裡沒有肉,沒有魚,沒有咖啡沒有酒。」高個兒說,「一開始也許不太好受,很快會習慣的。」 「有雞蛋、奶酪和牛奶。」壯個兒士兵說,「因為動物蛋白質在某種程度上是需要的。」 高個兒說:「那些東西這裡生產不了,要到外面去弄——物物交換。」 外面? 高個兒點頭:「是的。這裡並非與世隔絕。外面也是有的。你也會逐步瞭解各種情況的。」 「傍晚應該有人準備飯菜。」壯個兒士兵說,「飯前無聊就看電視好了。」 電視可有什麼節目? 「這——,什麼節目呢?」高個兒神情困惑,歪起脖子看壯個兒士兵。 壯個兒士兵也歪起脖子,滿臉窘色。「說實話不大瞭解電視那玩意兒,一次也沒看過。」 「考慮到對剛來的人或許有些用處,就放一台在那裡。」高個兒說。 「不過理應能夠看見什麼。」壯個兒接著道。 「反正先在這兒休息吧,」高個兒說,「我們必須返回崗位。」 承蒙領來這裡,謝謝了。 「哪裡,小事一樁。」壯個兒說道,「你比其他人腿腳壯實得多。很多很多人跟不到這裡,有的甚至要背來。領你真是輕鬆。」 「這裡有你想見的人吧?大概。」高個兒士兵說。 是的。 「我想很快就能見到。」說著,高個兒點了幾下頭,「這裡終究是狹小的世界。」 「但願快些適應。」壯個兒士兵說。 「一旦適應,往下快活著咧。」高個兒說。 多謝! 兩人立正敬禮。然後仍把步槍斜挎在肩上,走到外面,步履匆匆地上路重返崗位。他們想必是晝夜在入口站崗。 我去廚房窺看電冰箱,裡面有西紅柿和一堆奶酪,有雞蛋,有蕪菁,有胡蘿蔔。大瓷瓶裡裝有牛奶。也有黃油。餐櫥裡有麵包,切一片嘗了嘗,有點兒硬,但味道不壞。 廚房裡有烹調台,有水龍頭。水龍頭一擰有水。又清又涼的水。因為有電,大約是用泵從井裡抽上來的,可以接在杯裡飲用。 我去窗邊往外張望。天空灰濛濛一片,但不像要下雨。我望了很久,還是一個人也沒見到。鎮給人以徹底死掉之感。也可能人們出於某種緣由而避開了我的目光。 我離開窗子,坐在椅子上。靠背筆直的硬木椅。椅子共有三把,椅前是餐桌,正方形桌面,清漆好像塗了幾遍。四面石灰牆上沒有畫沒有照片沒有日曆。僅僅是白牆。天花板上吊一個電燈泡,電燈泡帶一個簡單的玻璃傘罩,傘罩已烤得泛黃。 房間打掃得乾乾淨淨。用手指試了試,無論桌面還是窗臺都一塵不染,窗玻璃也明淨得很。鍋、餐具、烹調用具雖然哪個都不是新的,但用得很細心,乾乾淨淨。烹調台旁邊放有兩個老式電爐,我試著按下開關,線圈很快發紅變熱。 除了餐桌和椅子,帶大木架的老型號彩色電視機是這個房間唯一的家具,製造出來怕有十五年或二十年了,沒有遙控器,看起來像是撿來的扔貨(小屋中每一件電器都像是從大件垃圾場拿回來的,並非不乾淨,也可以用,但無不型號老且褪色)。打開開關,電視上正在放老影片。《音樂之聲》。上小學時由老師帶著在電影院寬銀幕上看的,是我兒時看過的為數不多的電影之一(因為身邊沒有肯帶我去看電影的大人)。家庭教師瑪利亞趁嚴厲刻板的父親——特拉普上校去維也納出差之機帶孩子們上山野遊,坐在草地上彈著吉他唱了幾首絕對健康的歌曲。有名的鏡頭。我坐在電視機前看得非常投入。假如在我的少年時代身邊有瑪利亞那樣的人,我的人生想必大為不同(最初看這電影時也是這樣想的)。但不用說,那樣的人不曾出現在我眼前。 然後倏然返回現實。為什麼現在我必須在這樣的地方認真地看《音樂之聲》?不說別的,為什麼偏偏是《音樂之聲》呢?這裡的人們莫非使用衛星電視天線接收哪個電視臺的電波不成?還是另外一個地方播放的錄像帶什麼的呢?有可能是錄像帶,我猜想。因為怎麼換頻道都只有《音樂之聲》。除這個頻道,別的全是沙塵暴。那白花花粗拉拉的圖像和無機質雜音的的確確讓我聯想起沙塵暴。 《雪絨花》歌聲響起的時候我關掉電視,原來的寂靜返回房間。喉嚨渴了,去廚房從電冰箱裡拿出大瓶牛奶喝著。新鮮的濃牛奶,味道和在小超市買的大不相同。我倒進杯裡一連喝了好幾杯。喝著喝著,我想起弗朗索瓦·特呂福的電影《大人不理解》。電影有這樣一個場面:名叫安特瓦努的少年離家出走後肚子餓了,於是偷了清早剛剛送到一戶人家的牛奶,邊喝邊悄悄溜走。喝掉一大瓶牛奶需要相當長時間。鏡頭哀婉感人。吃喝場面能那般哀婉感人真有些難以置信。那也是小時候看過的為數不多的影片之一。那是小學生五年級的時候,在片名吸引下一個人去名畫座影院看的。乘電車到池袋,看完電影又乘電車返回。走出電影院立即買牛奶喝了,不能不喝。 喝罷牛奶,發覺自己困得不行。困意劈頭壓來,幾乎讓人心裡難受。腦袋的運轉慢慢放緩速度,像列車進站一樣停下,很快就什麼都考慮不成了,體芯仿佛迅速變硬。我走進臥室,以不連貫的動作脫去褲子和鞋,一頭栽倒在床上,臉埋進枕頭,閉上眼睛。枕頭散發出太陽味兒。令人親切的氣味兒。我靜靜吸入、吐出,轉眼睡了過去。 醒來時,周圍漆黑漆黑。我睜開眼睛,在陌生的黑暗中思考自己位於何處。我在兩個士兵帶領下穿過森林來到有小河的小鎮。記憶一點點返回,情景開始聚焦,耳畔響起熟悉的旋律。《雪絨花》。廚房那邊的鍋子咯噠咯噠發出低微親切的聲響。臥室門縫有電燈光瀉進,在地板上曵出一條筆直的黃色光線。光線古老而溫馨,含著粉塵。 我準備起床,無奈四肢麻木。麻木得十分均勻。我深深吸一口氣,盯視天花板。餐具和餐具相碰的聲音傳來,傳來什麼人在地板上匆匆走動的聲音。大概是為我做飯吧?我好歹翻身下床,站在地板上,慢慢穿上褲子,穿襪穿鞋,然後悄聲擰開球形拉手,推開門。 廚房裡,一個少女正在做飯,背對這邊,彎腰在鍋上用勺子嘗味兒。我開門時她揚臉轉向這邊。原來是甲村圖書館每晚來我房間凝視牆上繪畫的少女。是的,是十五歲時的佐伯。她身穿和那時一樣的衣服——淡藍色長袖連衣裙,不同的只是頭髮用髮卡攏起了。看見我,少女淡淡地暖暖地一笑,笑得讓我感覺周圍世界在劇烈搖顫,仿佛被悄然置換成另一世界。有形的東西一度分崩離析,又重新恢復原形。但這裡的她不是幻影,不是幽靈。她作為真正有血有肉可觸可碰的少女位於這裡,就在這黃昏時分,站在現實的廚房裡為我準備現實的飯菜。她胸部微微隆起,脖頸如剛出窯的瓷器一樣熒白。 「起來了?」她說。 我發不出聲。我還處於將自己歸攏一處的過程中。 「像是睡得很香很香。」說完,她又回過身品嘗鹹淡,「你若是一直不起床,我想把飯留下回去了呢。」 「沒打算睡這麼沉。」我終於找回了聲音。 「畢竟是穿過森林來這兒的。」她說,「餓了吧?」 「說不清楚,我想應該餓了。」 我想碰她的手,看能不能真正碰到。可是我做不到。我只是站在那裡定定地看著她,傾聽她身體動作發出的聲響。 少女把鍋裡加熱的燉菜倒進純白的瓷盤,端到桌上。還有裝在深底玻璃碗裡的西紅柿蔬菜色拉,有大麵包。燉菜裡有馬鈴薯和胡蘿蔔。一股令人懷念的香味兒。我把香味兒吸入肺腑,這才覺出肚子真是餓了。不管怎麼說得先填飽肚子。我拿起滿是傷痕的舊叉舊湯匙連吃帶喝的時間裡,她坐在稍離開些的椅子上看我,神情極為認真,就好像看也是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一樣。 「聽說你十五歲了?」少女問。 「嗯,」我邊往麵包上抹黃油邊說,「最近剛十五歲。」 「我也十五歲。」 我點頭,差點兒沒說出「知道」。說出口來還為時太早。我悶頭進食。 「一段時間裡我在這裡做飯。」少女說,「也打掃房間和洗衣服。替換衣服在臥室床頭櫃裡,隨便穿好了。要洗的衣服放在簍裡,我來處理。」 「誰分配你做這些事的?」 她凝眸看我的臉,並不回答。我的問話就像弄錯了線路似的,被吞入哪裡一方無名的空間,就此消失不見。 「你的名字?」我問起別的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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