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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第42章 屬￿佐伯自己的空白

  中只剩兩人之後,佐伯勸中田坐在椅子上。中田想了想,弓身坐下。兩人半天什麼也沒說,只是隔桌看著對方。中田把登山帽放在整齊併攏的膝頭上,照例用手心喀嗤喀嗤搓著短髮。佐伯雙手置於寫字臺面,靜靜地看著中田的一舉一動。

  「如果我沒有誤會的話,我想我大概在等待你的出現。」她說。

  「那是,中田我也認為恐怕是那樣。」中田說,「但花了時間。讓您等待得太久了吧?中田我也以中田我的方式抓緊來著,但這已是極限。」

  佐伯搖頭道:「不,沒什麼。比這早或比這晚我恐怕都將更為困惑。對我來說,現在是最正確的時間。」

  「請星野君這個那個幫了很多忙,如果沒有他,中田我一個人想必更花時間。畢竟中田我字也不認得。」

  「星野君是您的朋友?」

  「是的,」中田說,「或許是那樣的。不過說老實話,中田我不大清楚這裡面的區別。除了貓君,中田我有生以來稱得上朋友的人一個也沒有。」

  「我很長時間裡也沒有稱得上朋友的人。」佐伯說,「我是說除了回憶。」

  「佐伯女士,」

  「嗯?」

  「老實說來,中田我稱得上回憶的東西一個也沒有,因為中田我腦袋不好使。所謂回憶,到底是怎樣一個東西呢?」

  佐伯看著自己放在檯面上的雙手,之後看著中田的臉:「回憶會從內側溫暖你的身體,同時又從內側劇烈切割你的身體。」

  中田搖頭道:「這問題太難了。關於回憶中田我還是不明白。中田我只明白現在的事。」

  「我好像正相反。」佐伯說。

  深重的沉默一時間降臨房間。打破沉默的是中田,他輕輕咳了一聲。

  「佐伯女士,」

  「什麼呢?」

  「您記得入口石的事吧?」

  「嗯,記得。」她的手指碰到寫字臺上的勃朗·布蘭自來水筆,「很久很久以前我在一個地方碰上的。或許一直蒙在鼓裡會更好些。但那是我無法選擇的事。」

  「中田我幾天前把它打開過一次,那天下午電閃雷鳴,很多雷君落在街道上。星野君幫忙來著。中田我一個人無能為力。打雷那天的事您記得吧?」

  佐伯點頭:「記得。」

  「中田我所以打開它,是因為不能不打開。」

  「知道。為了使許多東西恢復其本來面目。」

  中田點了下頭說:「正是。」

  「你有那個資格。」

  「中田我不大清楚資格為何物,不過佐伯女士,不管怎樣那是別無選擇的事。跟您說實話,中田我在中野區殺了一個人。中田我是不想殺人的,可是在瓊尼·沃克的促導下,中田我替一個應該在那裡的十五歲少年殺了一個人,而那是中田我不得不接受的。」

  佐伯閉起眼睛,又睜開來注視中田:「那樣的事情是因為我在久遠的過去打開了那塊入口石才發生的吧?那件往事直到現在還到處導致許多東西扭曲變形,是這樣的麼?」

  中田搖搖頭。「佐伯女士,」

  「嗯?」

  「中田我不曉得那麼多。中田我的任務僅僅是使現在存在於這裡的事物恢復本來面目,為此離開了中野區,跨過一座大橋來到四國。您大概已經明白,您不能留在這裡。」

  佐伯微微一笑。「好的。」她說,「那是我長期以來所追求的,中田君。過去我追求,現在我依然追求,可是無論如何也沒追求到手。我只能靜靜等待那一時刻——現在這一時刻

  ——到來,而那在大多數情況下是難以忍受的。當然,痛苦恐怕也是賦予我的一種責任。」

  「佐伯女士,」中田說,「中田只有一半影子,和您同樣。」

  「是的。」

  「那一半是戰爭期間丟掉的。至於為什麼發生那樣的事,又為什麼發生在中田我身上,中田我不得其解。不管怎樣,那已經過去了相當漫長的歲月,我們差不多該離開這裡了。」

  「這我明白。」

  「中田我活了很久。但剛才也說了,中田我沒有記憶。所以您所說的『痛苦』那樣的心情中田我是理解不好的。不過中田我在想:哪怕再痛苦,您大概也不願意把那記憶扔去一邊,是吧?」

  「是的,」佐伯說,「正是那樣。無論懷抱著它生活有多麼痛苦,我也——只要我活著——不想放棄那個記憶,那是我活下來的唯一意義和證明。」

  中田默然點頭。

  「我活的時間夠長的了,長得超過了限度。這時間裡我損壞了許許多多的人和事物。」她繼續道,「我和那個你說的十五歲少年有了性關係,就是最近的事。我在那個房間再次變回十五歲少女,同他交合。無論那是正確的還是不正確的,我都不能不那樣做,而這樣又可能使別的什麼受損。只這一點讓我難以釋懷。」

  「中田我不懂性欲。」中田說,「一如中田我沒有記憶,性欲那東西也沒有。因此,不知道正確的性欲和不正確的性欲有何區別。不過,既然事情已經發生,那麼就是已經發生的事情。正確也罷不正確也罷,大凡發生的事都要老老實實接受。因此也才有現在的中田我。這是中田我的立場。」

  「中田君,」

  「啊,您要說什麼呢?」

  「有件事想求您。」

  佐伯拿起腳下的皮包,從中取出一把小鑰匙,打開寫字臺的抽屜,從抽屜裡拿出幾本厚厚的文件夾放在檯面。

  她說:「我回到這座城市以來一直在桌前寫這份原稿,記下我走過的人生道路。我出生於離這裡很近的地方,深深愛著在這座房子裡生活的一個男孩兒,愛得無以復加。他也同樣愛著我。我們活在一個完美無缺的圓圈中,一切在圈內自成一體。當然不可能長此以往。我們長大成人,時代即將變遷,圓圈到處破損,外面的東西闖進樂園內側,內側的東西想跑去外面。這本是理所當然的事,然而當時的我無論如何也未能那樣認為。為了阻止那樣的闖入和外出,我打開了入口的石頭。而那是如何做到的,現在已記不確切了。總之我下定了決心:為了不失去他,為了不讓外面的東西破壞我們兩人的天地,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要把石頭打開。至於那意味著什麼,當時的我是無法理解的。不用說,我遭受了報應。」

  說到這裡,她停頓下來,拿起自來水筆,合上眼睛。

  「對我來說,人生在二十歲時就已經終止了。後面的人生不過是綿延不斷的後日談而已,好比哪裡也通不出去的彎彎曲曲若明若暗的長廊。然而我必須延續那樣的人生。無非日復一日接受空虛的每一天又把它原封不動地送出去。在那樣的日子裡,我做過許多錯事。有時候

  我把自己封閉在內心,就像活在深深的井底。我詛咒外面的一切,憎惡一切。有時也去外面苟且偷歡。我不加區別地接受一切,麻木不仁地穿行於世界。也曾和不少男人睡過,有時甚至結了婚。可是,一切都毫無意義,一切都稍縱即逝,什麼也沒留下,留下的唯有我所貶損的事物的幾處傷痕。」

  她把手放在摞起來的三本文件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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