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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問得有理,」大島說,「那邊有簷廊,不妨一邊欣賞庭園一邊慢慢用餐。如果願意,餐後請來喝咖啡,這裡備有咖啡,不必客氣。」

  「多謝。」星野說,「好一個家庭式圖書館。」

  大島微笑著把前發撩去後面:「是啊,同普通圖書館相比,我想是有所不同,或許真可以稱為家庭式的。我們的目的是提供能夠靜心看書的溫馨的空間。」

  此人感覺極好,星野想,聰明、整潔、富有教養,且十分親切。沒准是同性戀者,他猜想。但星野對同性戀者並不懷有什麼偏見。人各有所好,有人能跟石頭說話,男人睡男人也無須大驚小怪。

  吃完東西,星野站起長長地伸個懶腰,獨自去借閱台討了一杯熱咖啡。不喝咖啡的中田坐在簷廊裡邊看飛來院子的鳥邊喝保溫瓶的茶水。

  「如何,可找到什麼感興趣的書了?」大島問星野。

  「唔,一直看貝多芬的傳記來著。」星野說,「非常有趣。跟蹤貝多芬的人生,有很多東西讓人思考。」

  大島點頭:「是的。極審慎地說來,貝多芬的人生是相當艱難的人生。」

  「嗯,活得十分辛苦。」星野說,「不過我是這麼想的,從根本上得怪他本人。貝多芬這個人幾乎天生沒有協調性,只想他自己,腦袋裡只有他自己的事、自己的音樂,為此犧牲什麼都在所不惜。這樣的人身邊真有一個,那怕是很麻煩的,我都想說一句『喂喂,路德維希①,請原諒』。外甥精神上出問題也沒什麼奇怪,可是音樂厲害,打動人心。不可思議啊!」

  「完全如此。」大島同意。

  「可他何苦過那麼難受的日子呢?再正常一點兒、像一般人那樣活著不也可以的麼,我覺得。」

  ————
  ①貝多芬的名字。

  大島來回轉著手中的鉛筆。「是啊。不過在貝多芬那個時代,大概自我的表露被視為一件很重要的事。這樣的行為在那以前的時代也就是絕對王政時代被作為不當和有違社會常規的行為受到嚴厲壓制,這種壓制在進入十九世紀之後隨著資產階級掌握社會實權而被全部解除,大部分自我赤裸裸地暴露出來,同自由、個性解放同屬一義,藝術、尤其是音樂首當其衝。柏遼茲、瓦格納、李斯特、舒曼等緊隨貝多芬出現的音樂家無不度過了離經叛道波瀾萬丈的人生,而這種離經叛道在當時恰恰被認為是理想的人生模式之一,想法非常單純。那一時代被稱為浪漫派時代。的確,對於他們本人來說,那樣的生活方式有時是相當難以忍受的。」大島說,「喜歡貝多芬的音樂?」

  「沒有詳細聽,還談不上喜歡不喜歡,」星野直言相告,「或者不如說幾乎沒聽過。我只喜歡《大公三重奏》那支曲子。」

  「那個我也喜歡。」

  「百萬美元三重奏倒是很合心意。」

  大島說:「我個人偏愛捷克的蘇克①三重奏。達到了優美的平衡,散發著一種清風拂過綠草那樣的清香。但百萬美元也聽過。魯賓斯坦、海菲茨、弗裡曼,那也是足以留在人心底的演奏。」

  「呃——,大島,」星野看著借閱臺上的姓名牌說,「你很熟悉音樂?」

  大島微微一笑:「算不上熟悉,但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常聽。」

  「那麼有一點想問問:你認為音樂有改變一個人的力量嗎?比如說自己身上的什麼會因為某時聽到的音樂而一下子發生變化?」

  大島點頭。「當然,」他說,「體悟什麼,我們身上的什麼因之發生變化,類似一種化學作用。之後我們檢查自己本身,得知其中所有刻度都上了一個臺階,自己的境界擴大了一輪。我也有這樣的感受。倒是偶爾才有一次,偶一有之。同戀愛一樣。」

  星野不曾鬧過刻骨銘心的戀愛,但姑且點頭贊同。「那肯定是很重要的事情吧,」他說,「對於我們的人生?」

  「是的,我那樣認為。」大島回答,「假設完全沒有這樣的情況出現,我們的人生恐怕將變得枯燥無味。貝多芬說過:『倘若你沒讀《哈姆雷特》便終了此生,那麼你等於在煤礦

  ————

  ①捷克小提琴演奏家(1929-)。

  深處度過一生。』」

  「煤礦深處……」

  「啊,十九世紀式的極端之論。」

  「謝謝你的咖啡。」星野說,「能和你交談真好。」

  大島極得體地微微一笑。

  兩點到來之前星野和中田各自看書。中田仍然比比劃劃地看家具圖集看得入神。除了兩位女士,下午閱覽室又來了三人,但希望參觀的只星野和中田。

  「僅兩人參加,能行麼?只為我們兩個麻煩一場,挺不好意思的。」

  「不必介意。即使一個人館長也樂於當嚮導。」

  兩點,一位相貌端莊的中年女性從樓梯下來,背挺得筆直,走路姿勢優雅。身穿棱角分明的藏青色西裝裙,腳上是黑色高跟鞋。頭髮束在腦後,坦露的脖頸上戴一條纖細的銀項鍊。非常洗煉,別無贅物,盡顯品位。

  「你們好!我叫佐伯,是這座圖書館的館長。」說著,她嫺靜地一笑。「說是館長,其實這裡只有我和大島兩人。」

  「我叫星野。」

  「中田我來自中野區。」中田雙手攥著登山帽說。

  「歡迎遠道而來。」佐伯說。

  星野心裡一驚,但佐伯似乎毫不介意,中田當然也無動於衷。

  「那是,中田我跨過一座很大很大的橋。」

  「好氣派的建築物啊!」星野從旁邊插嘴道,因為提起橋來中田又會絮叨個沒完。

  「啊,這座建築物原本是明治初期作為甲村家書庫兼客房建造的,眾多文人墨客來這裡訪問留宿。現在是高松市寶貴的文化遺產。」

  「文人墨客?」中田問。

  佐伯微微一笑:「從事文藝活動的人——鑽研書法、吟詩作賦、創作小說的那些人。各地資產家往日都向這些藝術家提供資助。和現在不同,那時藝術是不應用來謀生。甲村家在當地也是長年致力於文化保護的資產家之一,這座圖書館就是為了將那段歷史留給後世而開設和運營的。」

  「資產家的事中田我瞭解。」中田開口了,「當資產家需要時間。」

  佐伯仍面帶微笑點頭道:「是啊,當資產家是需要時間,錢攢得再多也不能買來時間。那麼,請先上二樓參觀。」

  他們依序轉了二樓的房間。佐伯一如往常介紹房間裡住過的文人,指點著他們留下的書法和詩文作品。佐伯現在作為辦公室使用的書房寫字臺上依舊放著佐伯的自來水筆。參觀過程中,中田興味盎然地一一細看那裡的一切,解說似乎未能傳入他的耳朵。對佐伯的解說做出反應是星野的任務,他一邊隨聲附和一邊心驚膽戰地用眼角瞄著中田,生怕他弄出什麼莫名其妙的名堂。好在中田只是細看那裡各種各樣的東西,佐伯也好像幾乎沒介意中田幹什麼,有條不紊地面帶微笑地領著參觀。星野感歎:好一個指揮若定的人!

  參觀二十分鐘左右結束了,兩人向佐伯道謝。帶領參觀的時間裡,佐伯臉上一次也沒失去微笑,但看著她的星野覺得很多事情一點點費解起來。此人笑吟吟地看著我們,同時又什麼也沒看。就是說,在看我們的同時又看別的東西,一邊解說一邊在腦袋裡想其他事情。她彬彬有禮,和靄熱情,無可挑剔,每問必答,答得親切而簡潔,然而她的心似乎不在那裡。當然不是說她敷衍了事,在某些部分她是樂於忠實履行這種實際性職責的,只是心未投入而已。

  兩人返回閱覽室,在沙發上個自悶頭翻動書頁。星野邊翻邊半想不想地想佐伯。那位美麗的女性有某種不可思議之處,而那種不可思議又很難準確地置換成語言。於是星野不再想,回到書中。

  時值三點,中田突如其來地立起,這作為中田的動作是帶有極少見的力度的。他手裡緊緊攥著登山帽。

  「喂,老伯,你去哪裡?」星野低聲問。

  然而中田並不回答,他雙唇緊緊閉成一條直線,步履匆匆地朝門口那邊走去,東西扔在腳前的地板上也不管。星野也合上書站起來。情形總好像不對頭。

  「老伯,等一下,等等。」得知中田不會等,星野趕緊追去。其他人抬起頭看他們。

  中田在門前往左拐,毫不猶豫地登上樓梯。樓梯入口立著一塊寫有「無關人員謝絕入內」的牌子,但中田不予理睬——或者莫如說他本來就不認字。鞋底磨歪的網球鞋踩得樓板吱吱作響。

  「對不起,」大島從借閱台裡探出身朝中田的後背招呼,「現在不能進那裡。」

  但聲音似乎未能傳入中田耳朵。星野尾隨著追上樓梯:「老伯,那邊不成,不能上去!」

  大島也離開借閱台,跟在星野身後登上樓梯。

  中田毫不躊躇地穿過走廊,走進書房。書房門一如往常地開著,佐伯正背對著窗伏案看書,聽得腳步聲,她抬起臉注視中田。他來到寫字臺前站定,從正面俯看著佐伯的臉。中田一聲不響,佐伯一言不發。星野很快趕來,大島也隨之出現。

  「老伯,」星野從後面把手搭在中田肩上,「這裡不能隨便進,這是規定。回原來地方吧!」

  「中田我有事要說。」中田對佐伯說道。

  「什麼事呢?」佐伯以溫和的語聲問。

  「關於石頭的事,關於入口石。」

  佐伯無言地注視了一會兒中田的臉,眼裡浮現出極為中立性的光,之後眨了幾下,靜靜合上正在看的書,雙手整齊地置於檯面,再次抬頭看中田。看上去她難以作出決定,但還是輕輕點了下頭。她看星野,又看大島。

  「把我們兩個單獨留下好麼?」她對大島說,「我在這裡跟這位說話,請把門帶上。」

  大島猶豫片刻,但歸究還是點頭答應了。他輕輕拉一下星野的臂肘,退到走廊,帶上書房的門。

  「不要緊嗎?」星野問。

  「佐伯是有判斷力的人。」大島領著星野下樓說,「她說行就行的。對她不必擔心。去下面喝咖啡好了,星野。」

  「說起中田來,光擔心是沒有用的。一塌糊塗!」星野搖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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