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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第38章 沒有目的的尋找

  星野用房間裡的公用電話號碼薄查找市內租車點,選一處地點合適的打去電話。

  「普通的Sedan①就可以,大約借兩三天。盡可能別太大也別太顯眼。」

  「跟您說,先生,」對方說,「我們是專門租賃馬自達車的公司。這麼說或許不禮貌,顯眼的Sedan什麼的一輛也沒有,您盡可放心。」

  「那好。」

  「家庭用的可以嗎?可信賴的車,向神佛保證,絕對不顯眼的。」

  「唔,那就好,那就家庭用的。」租車點就在車站附近,星野說一個小時後去取。

  他獨自乘出租車趕到那裡,出示了信用卡和駕駛證,暫且租用兩天。停車場裡的白色家用小汽車的確不顯眼,甚至令人覺得乃是匿名性這一領域中的一個完美象徵。一旦把眼睛移開,連是什麼形狀都難以記起。

  開車返回公寓路上,在書店買了高松市區地圖和四國公路地圖。發現附近有一家CD專賣店,於是進去尋找《大公三重奏》。路旁CD專賣店的古典音樂專櫃都不很大,只有一盤廉價的《大公三重奏》,遺憾的是並非百萬美元三重奏的演奏,但他還是花一千日元買下了。

  回到公寓,見中田正在廚房裡以訓練有素的手勢做放入蘿蔔和油炸物的煮菜。溫馨的香味充滿房間。

  「閑著無事,中田我就這個那個做了點兒吃的。」中田說。

  「太好了,這些日子盡在外頭吃,心裡正想著差不多該吃點清淡的自做飯菜了。」星野說,「對了,老伯,車借來了,停在外面。這就要用?」

  「不,明天也沒關係。今天想再跟石頭說說話。」

  「唔,這樣好。說話很重要。不管對象是誰,也無論說什麼,說總比不說好。我開卡車

  ①美式英語,指乘坐四到六人的雙排座箱形普通乘用車。②

  的時候也常跟引擎說話。留意細聽的話,可以聽出好多名堂。」

  「那是,中田我也那樣認為。中田我同引擎說話固然不能,但同樣認為不管對方是誰,說話總是好事。」

  「那,和石頭說話多少有進展了?」

  「是的,覺得心情開始一點點溝通了。」

  「那比什麼都好。那麼,老伯,我把石頭君擅自搬來這裡,石頭君沒為此氣惱或不高興什麼的?」

  「沒有,沒有那樣的事。依中田我的感覺,石頭君好像沒怎麼對位置問題耿耿於懷。」

  「太好了。」星野聽了,放下心來,「若是再給這石頭報復一下,我可真窮途末路了。」

  星野聽買來的《大公三重奏》聽到傍晚。演奏比不上百萬美元那麼華麗那麼悠揚舒展,總的說來較為質樸和穩健,但也不壞。他歪在沙發上傾聽鋼琴和絃樂的交響,深沉優美的旋律沁入他的肺腑,賦格曲那精緻的錯綜撥動著他的心弦。

  星野心想,若是一星期之前,我就是聽這樣的音樂,也恐怕只鱗片爪都理解不了,甚至理解的願望都不會產生。可是由於偶然走進那間小小的酒吧,坐在舒舒服服的沙發上喝了美味咖啡,現在能夠自然而然地接受這種音樂了。對他來說,這似乎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他像要測試自己剛剛獲取的能力,將這CD反復聽了多次。除了《大公三重奏》,CD還收有同一作曲家被稱為《幽靈三重奏》的鋼琴三重奏。這個也不壞。不過他還是中意《大公三重奏》。還是這個富有深意。同一時間裡,中田坐在房間角落對著白色的圓石嘟嘟囔囔說著什麼,不時點一下頭或用手心喀嗤喀嗤搓腦袋。兩人在同一房間裡埋頭做各自的事。

  「音樂不影響你同石頭君說話?」星野問中田。

  「不不,不要緊的。音樂不影響中田我。音樂對於中田我好像風一樣。」

  「唔,」星野說,「風一樣。」

  六點,中田開始做晚飯。燒大馬哈魚,做蔬菜色拉。又做了幾樣燉菜盛在盤子裡。星野開電視看新聞,想看一下中田涉嫌的中野區殺人案件的偵破有什麼進展沒有,但電視對此隻字未提。拐騙幼女、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互相報復、中國公路發生大規模交通事故、以外國人為核心的汽車盜竊團夥、大臣歧視性失言、信息業大型企業的臨時性裁員——盡是此類報道,令人賞心悅目的消息一條也沒有。

  兩人隔桌吃飯。

  「呃,味道好極了!」星野大為佩服,「老伯你很有做飯才華。」

  「謝謝謝謝。承蒙別人吃中田我做的東西這還是第一次。」

  「沒有能和你一起吃飯的親朋故友?」

  「那是。貓君倒是有,但貓君吃的和中田我吃的大不一樣。」

  「那倒是。」星野說,「不過,反正好吃得很,尤其是燉菜。」

  「合您口味比什麼都好。由於不認字,中田我經常犯非常荒唐的錯誤,那時候做出的東西就非常荒唐。所以中田我只能用常用的材料做同樣的飯菜。若是認字,就能做出很多花樣……」

  「我是一點兒也沒關係的。」

  「星野君,」中田端正姿勢一本正經地說。

  「什麼呢?」

  「不認字的滋味十分不好受。」

  「那怕是那樣吧。」星野說,「不過據這CD介紹,貝多芬耳朵聽不見。貝多芬是非常偉大的作曲家,年輕時作為鋼琴手也在歐洲首屈一指。作為作曲家本來就名聲很大。不料有一天耳朵因病聽不見了,幾乎什麼也聽不到。作曲家耳朵聽不見東西可不是件小事,這你明白吧?」

  「那是,好像明白。」

  「作曲家耳朵聽不見,等於廚師失去了味覺,等於青蛙沒了劃水蹼,等於司機被沒收了駕駛證。任憑誰都要眼前一片漆黑,對吧?可是貝多芬沒有屈服。當然嘍,情緒低落多少怕是有的,但他沒在這種不幸面前低頭。是山爬過去,是河蹚過去!那以後也一個勁兒作曲不止,創作出比以前內容更深更好的音樂。實在了不起。例如剛才聽的《大公三重奏》就是他耳朵基本聽不清聲音後創作的。所以嘛,老伯你不認字雖說肯定不方便不好受,但那並不是一切。就算認不得字,你也有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這方面一定要看到才行。喏喏,你不是能夠跟石頭說話嗎?」

  「那是,中田我的確多少能和石頭說話。以前和貓也能說來著。」

  「那就是只有你才做得到的。哪怕看書再多,一般人也不可能和石頭和貓說話。」

  「可是星野君,中田我這幾天老是做夢,在夢裡中田我可以認字。不知因為什麼可以認字了,腦袋不再那麼不好使了。中田我高興得跑去圖書館,看一大堆書,心想能看書原來竟這麼妙不可言,就一本接一本看下去。不料房間裡的燈突然一下子滅了,變得漆黑一團。有人把燈關了。什麼也看不見,不能繼續看書了。於是醒了過來。即使是在夢中,能識字能看書也實在美妙得很。」

  「唔——,」星野說,「我倒是認字,但書什麼的一概不看。世上的事真是說不清。」

  「星野君,」

  「嗯?」

  「今天是星期幾呢?」

  「今天星期六。」

  「明天是星期日嗎?」

  「一般是的。」

  「明天一早能麻煩你開車麼?」

  「可以呀。去哪兒?」

  「中田我也不知道。上車後再考慮。」

  「或許你不信——」星野說,「沒問我就曉得你肯定這麼回答。」

  翌日清晨七點剛過星野醒來,中田已經起來了,在廚房裡準備早餐。星野去洗臉間用冷水「哢哢」搓了幾把臉,用電動剃鬚刀剃了須。早餐是熱氣騰騰的白米飯、茄子醬湯、竹莢魚幹和鹹菜。星野吃了兩碗飯。

  飯後中田收拾碗筷,星野又看電視新聞。這回多少有了中野區殺人案件方面的報道。「案發後已經過了十天,但至今未得到有力線索。」NHK的播音員淡淡地說道。熒屏上推出帶有氣派大門的房子,門前站著警察,門上貼著「禁止進入」的封條。

  「對於案發前去向不明的十五歲長子的搜尋仍在繼續,但仍未查明行蹤。對於案發後當即來派出所提供殺人案情報的附近居住的六十多歲男性的搜索同樣沒有中斷。至於兩人之間是否有某種關係,現在尚未澄清。家中沒有零亂痕跡,估計不會是個人恩怨所致。警方正在全面調查遇害者田村先生的交際範圍。另外,為表彰田村先生生前的藝術貢獻,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

  「我說老伯,」星野朝廚房裡站著的中田招呼道。

  「嗯,什麼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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