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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大島握著方向盤搖了幾下頭:「進展簡直不可思議。開頭就已相當相當奇妙,而往下越來越奇妙。結果無可預料。但有一點是清楚的:事情的流程漸漸往這一帶集中。你的行程和老人的行程即將在這一帶的某個地點匯合。」

  我閉目細聽引擎的轟鳴。

  「大島,我恐怕還是直接去別的什麼地方好些,」我說,「無論即將發生什麼事,我都不能給你和佐伯添更大的麻煩了。」

  「譬如去哪裡?」

  「不知道。把我拉去電車站,在那裡想。哪裡都無所謂。」

  大島喟歎一聲:「那也不能說是什麼好主意啊。警察肯定正在車站裡轉來轉去,找一個高個子十五六歲背著背囊和有強迫幻想症的酷少年。」

  「那,把我送去遠處沒人監視的車站可以吧?」

  「一回事。遲早總要被發現的。」

  我默然。

  「好了,並不是說已對你簽發了逮捕證,也沒有下令通緝。是吧?」

  我點頭。

  「既然這樣,你眼下還是自由之身。我帶你去哪裡隨我的便,同法律不相抵觸。說起來我連你的真實名字都不曉得,田村卡夫卡君。不用擔心我。別看我這樣,我行事相當慎重,輕易抓不住尾巴。」

  「大島,」

  「怎麼?」

  「我跟誰也沒合什麼謀。即使真要殺父親,我也用不著求任何人。」

  「這我很清楚。」

  大島按信號燈停下車,動了動後視鏡,拿一粒檸檬糖投進嘴裡,也給我一粒。我接過放入口中。

  「其次呢?」

  「其次?」大島反問。

  「你剛才說了首先——關於我必須躲進山中的理由。既然有首先,那就該有其次,我覺得。」

  大島一直盯著信號燈,但信號硬是不肯變綠。「其次那條理由算不得什麼,同首先相比。」

  「可我想聽。」

  「關於佐伯。」大島說。信號終於變綠,他踩下油門。「你和她睡了,對吧?」

  我無法正面回答。

  「那沒有什麼,不必介意。我直覺好,所以曉得。僅此而已。她人很好,作為女性也有魅力。她——是個特殊人,在多種意義上。不錯,你們年齡相差懸殊,但那不算什麼問題。你被佐伯吸引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你想和她做愛,做就是了;她想和你做愛,做就是了。簡單得很。我什麼想法也沒有。對你們好的事情,對我也是好事。」

  大島在口中輕輕轉動著檸檬糖。

  「但現在你最好稍離開一點兒佐伯。這同中野區野方的血腥案件無關。」

  「為什麼?」

  「她現在正處於極其微妙的地帶。」

  「微妙地帶?」

  「佐伯——」說到這裡,大島尋找著下面的措詞,「簡單說來,正在開始死去。這我明白。近來我始終有這樣的感覺。」

  我抬起太陽鏡看大島的側臉。他直視前方驅車前進。剛剛開上通往高知的高速公路。車以法定速度——這在大島是少見的——沿行車線行駛。黑色的豐田SUPURA賽車「颼」一聲超過了我們坐的賽車。

  「開始死去……」我說,「得了不治之症?例如癌啦白血病什麼的?」

  大島搖頭:「也許是那樣,也許不是。對於她的健康狀態我幾乎一無所知。不見得沒有那樣的病。可能性並非沒有,但我認為相對說來她的情況屬￿精神領域的。求生意志——恐怕與這方面有關。」

  「求生意志的喪失?」

  「是的,繼續生存的意志正在失去。」

  「你認為佐伯將自殺?」

  「不然。」大島說,「她正率直地、靜靜地朝死亡走去。或者說死亡正向她走來。」

  「就像列車朝車站開來?」

  「或許。」大島停下,嘴唇閉成一條直線,「而且,田村卡夫卡君,你在那裡出現了,如黃瓜一樣冷靜地、如卡夫卡一樣神秘地。你和她相互吸引,很快——如果允許我使用古典字眼兒的話——有了關係。」

  「那麼?」

  大島兩手從方向盤上拿開片刻。「僅此而已。」

  我緩緩搖頭:「那麼,我是這樣猜想的:你大概認為我就是那趟列車。」

  大島久久緘默不語,後來開口了。「是的,」他承認,「你說的不錯,我是那樣認為的。」

  「就是說我即將給佐伯帶來死亡?」

  「不過,」他說,「我並不是在因此責備你,或者不如說那是好事。」

  「為什麼?」

  對此大島沒有回答。他以沉默告訴我:那是你考慮的事,或者無須考慮的事。

  我縮進座位,閉起眼睛,讓身體放鬆下來。

  「噯,大島,」

  「什麼?」

  「我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不知道自己走向哪裡,不知道什麼是正確的什麼錯誤的,不知道是前進好還是後退好。」

  大島仍在沉默,不予回答。

  「我到底怎麼做才好呢?」我問。

  「什麼也不做即可。」他簡潔答道。

  「一點也不做?」

  大島點頭:「正因如此才這麼帶你進山。」

  「可在山中我做什麼好呢?」

  「且聽風聲。」他說,「我經常那樣。」

  我就此思索。

  大島伸出手,溫柔地放在我手上。

  「事情一件接一件。那不是你的責任,也不是我的責任。責任不在預言,不在詛咒,不在DNA①,不在非邏輯性,不在結構主義,不在第三次產業革命。我們所以都在毀滅都在喪失,是因為世界本身就是建立在毀滅與喪失之上的,我們的存在不過是其原理的剪影而已。例如風,既有飛沙走石的狂風,又有舒心愜意的微風,但所有的風終究都要消失。風不是物體,而不外乎是空氣移動的總稱。側耳傾聽,其隱喻即可了然。」

  我回握大島的手。柔軟、溫暖的手。滑潤,無性別,細膩而優雅。

  「大島,」我說,「我現在最好同佐伯離開?」

  「是的,田村卡夫卡君。你最好從佐伯身邊離開一段時間,讓她一人獨處。她是個聰明

  ①Deoxyribonucleeicacid之略,脫氧核糖核酸酶,構成生物遺傳因子的高分子化合物。

  的人、堅強的人,漫長歲月裡她忍受著洶湧而來的孤獨,背負著沉重的記憶活著,她能夠冷靜地獨自決定各種事情。」

  「就是說我是孩子,打擾了人家。」

  「不是那個意思,」大島以柔和的聲音說,「不是那樣的。你做了應做的事,做了有意義的事。對你有意義,對她也有意義。所以往下的事就交給她好了。這樣的說法聽起來也許冷漠——在佐伯身上,眼下你完全無能為力。你這就一個人進入山中做你自身的事,對你來說也正是那樣一個時期。」

  「我自身的事?」

  「側耳傾聽即可,田村卡夫卡君。」大島說,「側耳傾聽,全神貫注,像蛤蜊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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