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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星野君,」

  「嗯?」

  「中田我很怕。剛才也對您說了,中田我是徹頭徹尾的空殼。徹頭徹尾的空殼是怎麼回事您可曉得?」

  星野搖頭:「不,我想我不曉得。」

  「空殼和空房子是同一回事,和不上鎖的空房子一模一樣。只要有意,誰都可以自由進去。中田我對此非常害怕。例如中田我可以讓天上掉下東西來,但下次讓天上掉什麼,一般情況下中田我也全然揣度不出。萬一下次天上掉下的東西是一萬把菜刀、是炸彈、或是毒瓦斯,中田我可如何是好呢?那就不是中田我向大家道歉就能了結的事。」

  「唔,那麼說來倒也是,不是幾句道歉就能完事的。」星野也表示同意,「光是螞蟥都夠雞飛狗跳的了,若是更離奇的玩意兒從天上掉下,可就不止雞飛狗跳了。」

  「瓊尼·沃克鑽到中田我體內,讓中田我做中田我不喜歡做的事。瓊尼·沃克利用了中田我,可是中田我無法反抗。中田我不具有足以反抗的力量,為什麼呢,因為中田我沒有實質。」

  「所以你想返回普通的中田,返回有實質的自己。」

  「是的,一點兒不錯。中田我腦袋確實不好使,可是至少會做家具,日復一日做家具來著。中田我喜歡做桌子椅子箱箱櫃櫃,做有形體的東西是件開心事。那幾十年間一絲一毫都沒動過重返普通中田的念頭,而且周圍沒有一個人想特意進到中田我身體裡來,從來沒對什麼感到害怕。不料如今出來個瓊尼·沃克先生,打那以來中田我就惶惶不可終日了。」

  「那麼,那個瓊尼·沃克進入你體內到底都叫你幹什麼了呢?」

  劇烈的聲響突然撕裂空氣,大概附近什麼地方落雷了。星野的鼓膜火辣辣地作痛。中田約略歪起脖子,一邊傾聽雷聲,一邊仍用雙手慢慢來回地撫摸石頭。

  「不該流的血流了出來。」

  「流血了?」

  「那是。但那血沒有沾中田我的手。」

  星野就此沉思片刻,但捉磨不出中田的意思。

  「不管怎樣,只要把入口石打開,很多事情就會自然而然落實在該落實的地方吧?好比水從高處流向低處。」

  中田沉思了一會兒,也許只是面露沉思之色。「可能沒那麼簡單。中田我應該做的,是找出這塊入口石並把它打開。坦率地說,往下的事中田我也心中無數。」

  「可說起來這石頭為什麼會在四國呢?」

  「石頭可以在任何地方,並不是說唯四國才有,而且也沒必要非石頭不可。」

  「不明白啊!既然哪裡都有,那麼在中野區折騰不就行了,省多少事!」

  中田用手心喀嗤喀嗤搔了一陣子短髮。「問題很複雜。中田我一直在聽石頭說話,還不能聽得很清楚。不過中田我是這樣想的:中田我也好你星野君也好,恐怕還是要來一趟這裡才行的。需要過一座大橋。而在中野區恐怕順利不了。」

  「再問一點可以麼?」

  「啊,問什麼呢?」

  「假如你能在這裡打開這入口石,不會轟一聲惹出什麼禍來?就像《阿拉丁與神燈》似的出現莫名其妙的妖精什麼的,或者一蹦一跳地跑出青蛙王子緊緊吻著咱們不放?又或者給火星人吃掉?」

  「可能發生什麼,也可能什麼也不發生。中田我也從未打開那樣的東西,說不清楚。不打開是不會清楚的。」

  「有危險也不一定?」

  「那是,是那樣的。」

  「得得!」說著,星野從衣袋裡掏出萬寶路,用打火機點上,「阿爺常說我的糟糕之處就是不好好考慮考慮就跟陌生人打得火熱。肯定從小就這個性格,『三歲看老』嘛!不過算了,不說這個了。好容易來到四國,好容易弄到石頭,不好什麼也不幹就這麼回去。明知有危險也不妨一咬牙打開瞧瞧嘛!發生什麼親眼看個究竟。說不定日後的日後會給孫子講一段有趣的往事。」

  「那是。那麼有一事相求。」

  「什麼事呢?」

  「能把這石頭搬起來?」

  「沒問題。」

  「比來時重了很多。」

  「別看我這樣,阿諾德·施瓦辛格雖說比不上,但力氣大著呢。在自衛隊那陣子,部隊扳腕大賽拿過第三名,況且近來又給你治好了腰。」

  星野站起身,雙手抓石,想直接搬起。不料石頭紋絲不動。

  「唔,這傢伙的確重了不少。」星野歎息道,「搬來時沒怎麼費勁的麼。活像被釘子釘在了地上。」

  「那是。終究是非比一般的入口石,不可能輕易搬動。輕易搬動就麻煩了。」

  「那倒也是。」

  這時,幾道長短不齊的白光持續劃裂天空,一連串雷鳴震得天搖地動。星野心想,簡直像誰打開了地獄之門。最後,極近處一個落雷,然後突然變得萬籟俱寂,幾乎令人窒息的高密度靜寂。空氣潮乎乎沉甸甸的,仿佛隱含著猜疑與陰謀。感覺上好像大大小小無數個耳朵飄浮在周圍空間,密切注視著兩人的動靜。兩人籠罩在白日的黑暗之中,一言不發地僵止不動。俄頃,陣風突然想起似的刮來,大大的雨點再次叩擊玻璃窗,雷聲也重新響起,但已沒了剛才的氣勢。雷雨中心已從市區通過。

  星野抬頭環視房間,房間顯得格外陌生,四壁變得更加沒有表情。煙灰缸中剛吸了個頭的萬寶路以原樣成了灰燼。小夥子吞了口唾液,拂去耳畔的沉默。

  「喲,中田!」

  「什麼呢,星野君?」

  「有點像做惡夢似的。」

  「那是。即便是做夢,我們做的也是同一個夢,至少。」

  「可能。」說著,星野無奈地搔搔耳垂,「可能啊,什麼都可能。肚臍長芝麻,芝麻磨成末,磨末做醬湯。叫人平添膽氣。」

  小夥子再次立起搬石頭。他深深吸一口氣,憋住,往雙手運力,隨著一聲低吼搬起石頭。這次石頭動了幾釐米。

  「動了一點點。」中田說。

  「這回明白沒給釘子釘住。不過動一點點怕是不成吧?」

  「那是,必須整個翻過來。」

  「像翻燒餅似的?」

  「正是。」中田點頭道,「燒餅是中田我的心愛之物。」

  「好咧,人說地獄吃燒餅絕處逢生,那就再來一次。看我讓你利利索索翻過身去!」

  星野閉目合眼,聚精會神,動員全身所有力氣準備單線突破。在此一舉,他想,勝負在此一舉!破釜沉舟,有進無退!

  他雙手抓在合適位置,小心固定手指,調整呼吸,最後深吸一口氣,隨著發自腹底的一聲呼喊,一氣搬起石頭,以四十五度角搬離地面。此乃極限。但他在那一位置總算保持了不動。搬著石頭大大呼氣,但覺全身吱吱嘎嘎作痛,似乎所有筋骨神經都呻吟不止。可是不能半途而廢。他再次深吸口氣,發出一聲呐喊。但聲音已不再傳入自己耳內。也許說了句什麼。他閉起眼睛,從哪裡借來超越極限的力氣——那不是他身上原本有的力氣。大腦處於缺氧狀態,一片雪白。幾根神經如跳開的保險絲接連融解。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清,什麼也想不成。空氣不足。然而他終於把石頭一點點搬高,隨著一聲更大的呐喊將它翻轉過來。一旦越過某一點,石頭便頓時失去重量,而以其自重倒向另一側。「呯嗵」一聲,房間劇烈搖顫,整座建築都似乎隨之搖顫。

  星野朝後躺倒,仰臥在榻榻米上,氣喘吁吁。腦袋裡如有一團軟泥在團團旋轉。他想,自己再不可能搬這麼重的東西了(這時他當然無從知曉,後來他明白自己的預測過於樂觀)。

  「星野君,」

  「嗯?」

  「您沒白費力,入口開了!」

  「喲,老伯,中田,」

  「什麼呢?」

  星野仍仰天閉著眼睛,再次大大吸了口氣吐出。「假如不開,我可就沒面子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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