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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是嗎,肯德基快餐都不知道,如今可真成稀罕事了。也罷也罷。總之那老頭兒本身是個抽象概念,不是人,不是神,不是佛。因為是抽象概念,所以沒有形體,但總需要一個外形,就偶然以那個樣子出現。」

  中田一臉困惑,用手心喀嗤喀嗤搓著花白短髮:「中田我聽不懂怎麼回事。」

  「說實在的,我這麼說了,可自己也半懂不懂。」星野說,「總而言之,不知從哪兒冒出那麼一個不倫不類的老頭兒來,這個那個跟我羅列了一大堆。長話短說,從結論上說來就是:經過一番周折,在那個老頭兒的幫助下,我在一個地方找到那塊石頭嘿喲嘿喲搬了回來。倒不是想博得你的同情,不過昨晚的確累得夠嗆。所以麼,如果可能,我真想把那石頭交給你往下多多拜託了,說老實話。」

  「那好,石頭交給中田我了。」

  「唔,」星野說,「痛快。痛快就好。」

  「星野君,」

  「什麼?」

  「馬上有很多雷君趕來。等雷好了!」

  「雷?雷君會在石頭上面起什麼作用?」

  「詳細的中田我不太明白,不過多少有那樣的感覺了。」

  「雷?也好也好,看來有趣。等雷就是。看這回有什麼發生。」

  回到房間,星野趴在榻榻米上打開電視。哪個頻道都是面向主婦的綜合節目,星野不想看這類東西,卻又想不出其他消磨時間的辦法,只好邊說三道四邊看著。

  這時間裡中田坐在石頭前或看或摸來抓去,不時自言自語嘟囔一句。星野聽不清他嘟囔什麼大概在同石頭說話吧。

  中午時分,終於有雷聲響起。

  下雨前星野去附近小超市買了滿滿一袋子糕點麵包牛奶回來,兩人當午飯吃。正吃著,旅館女服務員來打掃房間,星野說不用了。

  「你們哪裡也不去?」女服務員問。

  「嗯,哪裡也不去,就在這裡待著。」星野回答。

  「雷君要來了。」中田說。

  「雷君?」女服務員帶著莫名其妙的神色走開了。大概覺得盡可能別靠近這個房間為好。

  稍頃,遠處傳來沉悶的雷聲,緊跟著雨點劈哩啪啦落了下來。雷聲不怎麼雄壯,感覺上就像懶惰的小人在鼓面上頓腳。但雨刹那間變大,瓢潑一般瀉下。世界籠罩在嗆人的雨味兒裡。

  雷聲響起後,兩人以交換友好煙管的印第安人的姿勢隔石對坐。中田仍然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摸石頭或搓自己的頭。星野邊看著他邊吸萬寶路。

  「星野君,」

  「嗯?」

  「能在中田我身旁待一些時候麼?」

  「啊,可以呀。再說就算你叫我去哪裡,這麼大雨也出不了門嘛。」

  「說不定有奇事發生。」

  「若讓我直言快語,」小夥子說,「奇事已經發生了。」

  「星野君,」

  「什麼?」

  「忽然閃出這樣一個念頭:中田我這個人到底算是什麼呢?」

  星野沉思起來。「喲,老伯,這可是很難的問題。突然給你這麼一問,我還真答不上來。說到底,星野這人到底是什麼我都稀裡糊塗,別人是什麼就更糊塗了。不是我亂吹,思考這玩意兒我最最頭疼。不過麼,若讓我直說自己的感覺,我看你這人蠻地道,儘管相當出格離譜,但可以信賴,所以才一路跟到四國。我腦袋是不夠靈,但看人的眼光不是沒有。」

  「星野君,」

  「嗯?」

  「中田我不單單腦袋不好使,中田我還是個空殼。我剛剛、剛剛明白過來。中田我就像一本書也沒有的圖書館。過去不是這樣的。中田我腦袋裡也有過書,一直想不起來,可現在想起來了。是的。中田我曾是和大家一樣的普通人,但一次發生了什麼,結果中田我就成了空空如也的空盒。」

  「不過麼,中田,那麼說來我們豈不多多少少都是空盒?吃飯、拉撒、幹一點兒破活,領幾個小錢,時不時跟女人來一傢伙,此外又有什麼呢?可話又說回來,也都這麼活得有滋有味。為什麼我不知道……我家阿爺常說來著:正因為不能稱心如意,人世才有意思。多少也有道理。假如中日Dragons百戰百勝,誰還看什麼棒球?」

  「你很喜歡阿爺是吧?」

  「喜歡喜歡。若是沒有阿爺,自己不知道會變成啥樣。因為有阿爺,我才有心思活下去,無論如何要好好活下去。倒是表達不好,總像是好歹被什麼拴住了。所以不再當飆車族,進了自衛隊。不知不覺變得不那麼胡來了。」

  「可是星野君,中田我誰也沒有,什麼也沒有,也沒有被拴上,字也認不得,影子都比別人少一半。」

  「誰都有缺點。」

  「星野君,」

  「嗯?」

  「如果中田我是普通的中田,中田我的人生想必截然不同,想必跟兩個弟弟一樣,大學畢業,進公司做事,娶妻生子,坐大轎車,休息日打高爾夫球。可是中田我不是普通的中田,所以作為現在這樣的中田生活過來了。從頭做起已經太晚了,這我心裡清楚。儘管如此,哪怕再短也好,中田我也想成為普通的中田。老實說,這以前中田我沒想過要幹什麼,周圍人叫我幹什麼我就老老實實拼命幹什麼,或者因為勢之所趨偶然幹點什麼,如此而已。但現在不同,中田我有了明確的願望——要返回普通的中田,要成為普普通通的中田君。」

  星野歎了口氣:「如果你想那樣,就那樣做好了,返回原樣好了。我是一點也想像不出成為普普通通的中田的中田究竟是怎樣一個中田。」

  「那是,中田我也想像不出。」

  「但願順利。我雖然幫不上忙,但也祝你能成為普通人。」

  「但在成為普通的中田之前,中田我有很多事要處理。」

  「比如什麼事?」

  「比如瓊尼·沃克先生的事。」

  「瓊尼·沃克?」小夥子說,「那麼說來,老伯你上次也這麼說來著。那個瓊尼·沃克,就是威士忌上的瓊尼·沃克?」

  「那是。中田我馬上去派出所講了瓊尼·沃克的事,心想必須報告知事大人才行,但對方沒有理會,所以只能以自己的力量解決。中田我打算處理完這些問題之後成為——如果可能的話——普通的中田。」

  「具體怎麼回事我不清楚,不過就是說那麼做需要這塊石頭嘍?」

  「是的,是那樣的。中田我必須找回那一半影子。」

  雷聲變大,簡直震耳欲聾。形形色色的閃電劃過天空,雷聲刻不容緩地緊隨其後橫空壓來,一時間天崩地裂。大氣顫抖,鬆動的玻璃窗嘩啦啦發出神經質的聲響。烏雲如鍋蓋一般遮天蔽日,房間裡黑得甚至看不清對方的表情。但兩人沒有開燈。他們照樣隔石對坐。窗外只見下雨,下得勢不可擋,幾乎令人窒息。每當閃電劃過,房間刹那間亮得耀眼。好半天兩人都開不得口。

  「可是,你為什麼必須處理這石頭呢?為什麼必須是你來處理呢?」雷聲告一段落時星野問。

  「因為中田我是出入過的人。」

  「出入過?」

  「是的。中田我一度從這裡出去,又返回這裡。那是日本正在打一場大戰爭時候的事。當時蓋子偏巧開了,中田我從這裡出去,又碰巧因為什麼回到這裡,以致中田我不是普通的中田了,影子也不見了一半。但另一方面,我可以——現在倒是不怎麼行了——同貓們說話了,甚至可以讓天上掉下什麼來。」

  「就是近來的螞蟥什麼的?」

  「是的,正是。」

  「那可不是誰都做得來的。」

  「那是,不是任何人都做得到的事。」

  「那是因為你很早以前出入過才做得來。在這個意義上,你不是普通人。」

  「是的,正是那樣。中田我不再是普通的中田了。而另一方面字卻認不得了,也沒碰過女人。」

  「無法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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