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海邊的卡夫卡 | 上頁 下頁
七一


  以此聲響為暗號,椅子上的剪影開始動了。身體如大船轉舵時一樣緩緩改變角度。她不再支頤,臉朝我這邊轉來。我發覺那是現在的佐伯。換個說法,那是現實的佐伯。她看了我好一會兒,一如看《海邊的卡夫卡》之時,安安靜靜,全神貫注。我思考時間之軸,時間恐怕在我不知曉的地方發生著某種變異,現實與夢幻因之相互混淆,如同海水與河水混在一起。我轉動腦筋追尋那裡應有的意義,然而哪裡也抵達不了。

  未幾,她起身緩緩朝這邊走來,腰背仍那麼筆直,步態仍那麼優美。沒有穿鞋,赤腳。地板隨著她的腳步吱呀作響。她在床頭靜靜坐下,久久坐著不動,其身體有實實在在的密度和重量。佐伯身穿白色絲綢襯衫和及膝的深藍色裙子。她伸手摸我的頭髮,手指在我的短髮間遊移。毫無疑問那是現實的手,現實的手指。之後她站起身來,在外面瀉入的淡淡的光照中極為理所當然地開始脫衣服。不急,但也不猶豫。她以非常自然流暢的動作一個個解開襯衫鈕扣,脫去裙子,拉掉內衣褲。衣服無聲地依序落在地板上。柔軟的布料也發不出聲音。她在睡著。我這知道。眼睛固然睜著,但佐伯是在睡著。所有的動作都發生在她的睡夢中。

  脫光後,她鑽進狹窄的小床,白皙的手臂攏住我的身體。我的脖頸感受到她溫暖的喘息,大腿根覺出她的毛叢。想必佐伯把我當成了她早已死去的少年戀人,她試圖把過去在這房間發生的事依樣重複一遍,重複得極為自然,水到渠成,在熟睡中,在夢中。

  我想我必須設法叫起佐伯,必須讓她醒來。她把事情弄錯了,必須告訴她那裡存在巨大的誤差,這不是夢,是現實世界。然而一切都風馳電掣地向前推進,我無力阻止其勢頭。我心慌意亂,我的自身被吞入異化的時間洪流中。

  你的自身被吞入異化的時間洪流中。

  她的夢轉眼之間將你的意識包攏起來,如羊水一樣軟乎乎暖融融地包攏起來。佐伯脫去你穿的T恤,拉掉短運動褲……

  你的責任究竟始自哪裡呢?你拂去意識視野的白霧,力圖找出現在的位置,力圖看清水流的方向,力圖把握時間之軸。然而你無從找出夢幻與現實的分界,甚至找不到事實與可能性的區別。你所明暸的,只是自己現在置身于分外微妙的場所。微妙,同時危險。你在無法確認預言的原理與邏輯的情況下被包含在其行進的過程中,一如某個河邊小鎮淹沒在洪水裡。那裡所有的道路標識此刻都沉在水面之下,能看見的僅有家家戶戶無名的房脊。

  不久,佐伯騎上你仰臥的軀體。你別無選擇。由她選擇。她像描繪圖形一樣扭動腰肢。直線型瀉下的長髮在你肩頭宛如柳枝輕輕搖曵。你一點點被吞入柔軟的泥沼。世界上的一切無不暖融融濕漉漉迷濛濛。你閉目做你自身的夢。時間的流移變得撲朔迷離。潮滿,月升。

  過去了很長時間。我動身不得,置身於麻痹的天羅地網中。至於那是真正的麻痹,還是僅僅因為我沒有動身的願望所,我自己也分不清楚。又過了一會兒,她離開我,在我身旁靜躺片刻,之後起身穿上內衣,穿上裙子,扣上襯衫鈕扣。她再次伸手摸了摸我的頭髮。一切都是在無言中進行的。回想起來,她出現在這房間之後一次也沒出聲,傳來我耳畔的只有地板輕微的吱呀聲和不停吹來的風聲。歎氣的房間,輕輕顫抖的玻璃窗——這便是侍立在我身後的choros①的所有成員。

  她睡著穿過地板,走出房間。門開有一條小縫,她如做夢的細魚一般從門縫間滑溜溜地鑽過。門無聲地合上了。我從床上注視著她離去。我依然處於麻痹狀態,伸一根手指都不可能。嘴唇如貼了封條一般沉重地閉在一起。語言在時光的凹坑裡沉睡。

  我只好一動不動,側耳傾聽,以為停車場那邊會有佐伯那輛「大眾·高爾夫」的引擎聲傳來。然而怎麼等也一無所聞。夜間的雲被風吹來,又離去了。山茱萸的枝條小幅度地搖顫著,無數刀刃在黑暗中閃光。那裡的窗是我的心的窗,那裡的門是我的心的門。我就這樣睜眼睜到早晨,久久看著無人的空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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