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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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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十五歲的佐伯與五十歲的佐伯 覺察出少女到來是在一時四十七分。我覷了眼床頭鐘,把時間留在記憶裡。比昨晚稍早。今晚我一直沒睡,專等少女出現。除了眨眼,眼睛一次也沒閉過,然而還是未能準確捕捉少女出現那一瞬間。注意到時,她已經在那裡了。她是從我意識的死角溜過來的。 她依然身穿淡藍色連衣裙,在桌上手托下巴靜靜地注視著《海邊的卡夫卡》。我屏息看著她。畫、少女、我這三個點在房間裡形成靜止的三角形。一如少女對畫百看不厭一樣,我對她也百看不厭。三角形固定在那裡不搖不晃。可是,這時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佐伯!」我不知不覺地發出聲來。我沒打算叫她名字。只是心中想得太多了,不由得脫口而出,而且聲音非常低微。但聲音還是傳入了少女耳中,於是靜止不動的三角形有一角崩潰了,無論那是不是我暗暗希求的。 她往我這邊看。並非凝神細看,她仍然支頤不動,只是靜靜地朝這邊轉過臉,就好像感覺出了——為什麼不清楚——那裡空氣的微顫。我不清楚少女看沒看見我。我是希望她能看見,但願她注意到我活著存在於此。 「佐伯!」我重複一遍。我無論如何也克制不住想出聲叫她名字的衝動。少女說不定會對這聲音感到害怕或產生警覺,於是出門而去,不再回來。果真如此,我想必大失所望。不,不止是失望,我很可能失去所有方向和所有具有意義的情景。儘管如此,我還是不能不說出她的名字。我的舌和唇幾乎半自動地、自行其是地一次次將她的名字訴諸語聲。 少女不再看畫。她看著我。至少是視線對著我所在的空間。從我這邊讀不出她的表情。雲絮遊移,月亮隨之搖曵。應該有風,但風聲傳不來耳畔。 「佐伯!」我又叫了一次。我被一種極其刻不容緩的東西推向前去。 少女不再手托下巴,右手拿到唇前,仿佛在說「不要出聲」。但那真是她想說的麼?如果能從旁邊切近地盯視那眸子、能從中讀出她此刻的所思所感、能理解她想通過那一系列動作向我傳達什麼暗示什麼該有多好!然而所有的意義似乎都被淩晨三時前濃重的黑暗劫掠一空。我突然一陣窒息,閉起眼睛。胸口有一團硬梆梆的空氣,就好像囫圇吞進了一塊雨雲。數秒鐘後睜開眼睛時,少女的身姿已然消失,唯有無人的空椅剩在那裡。一方雲影悄然劃過桌面。 我下床走到窗外仰望夜空,一時思緒紛紜。思索一去無返的時間,思索流水,思索海潮,思索林木,思索噴泉,思索雨,思索雪,思索岩,思索影。它們都在我心間。 翌日偏午便衣刑警來圖書館。我因為關在自己房間裡,所以不知道此事。刑警問了大島約二十分鐘,問完回去了,大島隨後來我房間告訴我。 「當地警察署的刑警,打聽你來著。」大島拉開冰箱門,拿出一瓶沛綠雅礦泉水,擰開蓋倒在杯裡。 「怎麼曉得這裡的呢?」 「你用手機了吧?你父親的手機。」 我梳理著記憶,然後點了下頭。倒在神社樹林裡T恤沾血的那個晚上,我用手機給櫻花打過電話。 「就一次。」我說。 「警察根據通話記錄得知你來了高松。一般說來警察是不會一一講得這麼細的,但還是在聊天中告訴了我,怎麼說呢,我如果想熱情,還是可以做得非常熱情的。從話的前後關係分析,警察好像沒能查明你所打電話號碼的機主,或許是用現金卡的手機。但不管怎樣,你在高松市內這點是被把握住了。本地警察挨家挨戶查了住宿設施,結果在同YMC有特約關係的市內商務賓館查出有個叫田村卡夫卡的和你相像的少年住了一段時間,住到五月二十八日即你父親被誰殺害的那天。」 警察未能根據電話號碼查出櫻花身份,著對我多少是個安慰。作為我不能再給她添麻煩。 「賓館經理記得曾為你的事問過圖書館,打電話確認你每天是否真來這裡查資料。這你記得吧?」 我點頭。 「所以警察到這兒來了。」大島喝了口礦泉水,「當然我說謊來著,說二十八日以後一次也沒看見你。那以前天天來這裡,而以那天為界再沒出現。」 「對警察說謊可不是好玩的。」我說。 「可是不說謊你就更不好玩了。」 「但作為我不想給你添麻煩。」 大島眯細眼睛笑道:「你還不知道——你已經給我添了麻煩。」 「那當然是的……」 「所以別再談麻煩不麻煩了,那東西業已存在。時至如今,再談那個我們也哪裡都到達不了。」 我默默點頭。 「總之刑警留下一張名片,說你再出現在這裡的話馬上打電話報告。」 「我是事件的嫌疑人?」 大島緩緩地搖了幾下頭:「不,我想你不至於成為嫌疑人。不過你是父親遇害案的重要參考人這點是毫無疑問的。我一直看報紙跟蹤破案經過,但似乎搜查沒取得任何進展,警察相當焦急。沒有指紋,沒有遺留物,沒有目擊者,剩下的線索也就只有你了,所以他們無論如何想把你找到。畢竟你父親是名人,電視也好週刊也好都大加報道,警察不好就這麼袖手不管。」 「可是,如果你說謊的事給警察知道了,因而不被認為是證人,那麼我那天不在現場的證據就失去了,我有可能被當成罪犯。」 大島再次搖頭:「田村卡夫卡君,日本的警察並不那麼傻,他們的想像力也許很難說有多麼豐富,但至少不是無能之輩。警察應該早已像過篩子一樣查閱了四國和東京間的飛機乘客名單。另外,你可能不知道,機場門口都安有攝像機,逐一錄下出入的乘客,出事前後你沒有返回東京這點應該已被確認。假如認為你是罪犯,那麼來的就不是本地警察,而是由警視廳刑警直接插手了。那一來,人家動了真格,我也不敢隨便搪塞了。眼下他們只是想從你口中瞭解出事前後的情況。」 細想之下,的確如大島所言。 「不管怎樣,暫時你最好別在人前出現。」他說,「說不定警察已經在這周圍目光炯炯地走來走去了。他們有你的複製相片,從中學生名冊上複印下來的,很難說長得像你本人,樣子好像……非常氣惱似的。」 那是我留下的唯一相片。我千方百計逃避照相的機會,但全班集體照無論如何也掉不逃。 「警察說你在學校是個問題少年,曾跟同學鬧出暴力事件,三次受到停學處分。」 「兩次,而且不是停學,是在家反省。」我大大吸了口氣,慢慢吐出,「我是有那麼一段時間。」 「自己克制不了自己?」 我點頭。 「並且傷了人?」 「沒打算那樣,但有時候覺得自己身上有另一個什麼人似的,而注意到時已經傷害了人家。」 「什麼程度?」大島問。 我歎口氣說:「傷沒有多重,沒嚴重到骨折或斷齒那個地步。」 大島坐在床沿架起腿,揚手把前發撩去後面。他穿一條深藍色粗布褲,一雙白色阿迪達斯鞋,一件黑色半袖運動衫。 「看來你是有許許多多應該跨越的課題的啊!」他說。 應該跨越的課題。想著,我揚起臉:「你沒有必須跨越的課題?」 大島向上伸出兩手:「跨越也好什麼也好,我應做的事只有一件:如何在我的肉體這個缺陷比什麼都多的容器之中活過每一天。作為課題說單純也單純,說困難也困難。說到底,就算出色完成了,也不會被視為偉大的成就,誰都不會起身熱烈鼓掌。」 我咬了一會兒嘴唇。 「沒想從那容器中出來?」我問。 「就是說出到我的肉體外面?」 我點頭。 「是在象徵意義上,還是必須具體地?」 「均無不可。」 大島一直用手往後壓著前發。白皙的額頭全部露出,可以看見思考的齒輪在裡面全速旋轉。 「莫非你想那樣?」大島沒回答我的問題,反而問我。 我再次深吸一口氣。 「大島,老老實實說來,我一點兒也不中意自己這個現實容器,出生以來一次也沒中意過,莫如說一直憎恨。我的臉、我的兩手、我的血、我的遺傳因子……反正我覺得自己從父母那裡接受的一切都該受到詛咒,可能的話,恨不得從這些物件中利利索索地抽身而去,像離家出走那樣。」 大島看著我的臉,而後淡然一笑:「你擁有鍛煉得那麼棒的肉體。無論受之於誰,臉也足夠漂亮。唔,相對於漂亮來說未免太個性化了,總之一點兒不差,至少我中意。腦袋也運轉得可以,小雞雞也夠耀武揚威的。我哪怕有一件都美上天了。往後會有為數不少的女孩子對你著迷。如此現實容器究竟哪裡值得你不滿呢?我可是不明白。」 我一陣臉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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