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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無產階級。」荻田把兩隻大手從方向盤上拿開給中田看。在中田眼裡那儼然是棒球手套。「像我這樣拼死拼活汗流滿面幹活的人是無產階級。相比之下,坐在椅子上不動手只動嘴向別人發號施令而工資比我多一百倍的人就是資本家。」

  「資本家什麼樣我不知道。中田我窮,不清楚大人物怎麼回事。提起大人物,中田我只知道東京都的知事。知事大人是資本家麼?」

  「啊,算是吧。知事好比資本家的狗。」

  「知事大人是狗嗎?」中田想起把自己領去瓊尼·沃克家的那只大黑狗,將其不吉利的形象同知事疊合在一起。

  「那樣的狗到處都是,這世界上。人們稱之為走狗。」

  「走狗?」

  「到處走的走,狗就是犬①。」

  「沒有資本家的貓麼?」

  荻田聽得大笑起來:「你是與眾不同啊,中田。我頂喜歡你這樣的人。資本家的貓——實在是別出心裁的高見。」

  「我說荻田。」

  「嗯?」

  「中田我窮,每月從知事大人那裡領補貼金。這事兒沒准不大合適吧?」

  「每月領多少?」

  中田道出款額。荻田愕然搖頭。

  ①日語中「走狗」一詞的讀法同作為日常詞匯的「狗」(寫作「犬」)不同。②

  「時下靠那點兒小錢過活很不容易吧?」

  「倒也不是。中田我花不了很多錢。不過除了補貼,中田我還找附近不見了的貓君,為此得了禮金。」

  「唔。職業找貓手?」荻田欽佩地說,「厲害厲害。你這人真個不同凡響。」

  「說實話,中田我能跟貓君交談。」中田毅然坦白道,「中田我明白貓君將的話,所以找下落不明的貓找得很准。」

  荻田點頭:「明白。這樣的事你是做得來。我半點兒也不奇怪。」

  「但前不久突然不能跟貓君交談了,那是為什麼呢?」

  「世界日新月異,中田。每天時候一到天就亮,但那裡已不是昨天的世界,那裡的你也不是昨天的中田。明白?」

  「那是。」

  「關係性也在變。誰是資本家誰是無產階級?哪邊是左哪邊為右?信息革命、優先股特權、資產流動化、職能再組合、跨國企業——哪個惡哪個善?事物的界線漸漸模糊起來。你所以不再能理解貓的語言,恐怕也是這個關係。」

  「左右區別中田我大致清楚。就是說,這邊是左這邊是右。對的吧?」

  「對對,」荻田說,「一點不錯。」

  最後兩人走進高速公路服務站餐廳吃飯。荻田要了兩份鰻魚,自己付了款。中田堅持由自己付以感謝讓自己搭車,荻田搖頭。

  「算了!雖說我不是闊佬,但還不至於淪落到讓你用東京都知事給的眼淚珠兒那麼點錢請客的地步。」他說。

  「謝謝。那我就不客氣了。」中田接受了對方的好意。

  在富士川服務站東南西北問了一個小時,仍未找到肯讓中田搭車的司機。儘管這樣,中田也一不著急二不氣餒,在他的意識中,時間流得極其緩慢,或者幾乎停滯不動。

  中田去外面換一下心情,在那一帶信步走動。空中無雲,月亮清晰得能看見其肌體。他用傘尖「嗑嗑」敲著柏油地面在停車場上行走。數不勝數的大型卡車如動物一般肩並肩在這裡憩息,有的竟有二十多個一人高的車輪。中田久久地出神望著眼前的光景。如此深更半夜有如此龐然大物在如此縱橫交錯的路上飛奔,車箱裡究竟裝的什麼物件呢?中田無從想像。如果認得貨櫃上寫的每一個字,就能曉得裡面裝的什麼不成?

  走了一陣子,見得停車場邊上車影稀疏的地方停著十來輛摩托,旁邊聚著些年輕男子在七嘴八舌地叫嚷什麼,似乎是圍成一圈把什麼圍在裡面。中田來了興致,決定上前瞧瞧,沒准會發現什麼稀罕物。

  湊近一看,原來是年輕男子們圍著正中間一個人在拳打腳踢。多數人赤手空拳,但見一人手持鐵鍊,也有人拿著狀如警棍的黑棍。頭髮大多染成金色或褐色,衣著各所不一:敞胸的半袖衫、T恤、背心。還有的肩頭有刺青。倒在地上挨打挨踢的也是同樣打扮同樣年齡。中田用傘尖「嗑嗑」敲著柏油地面走近時,幾個人回頭投以銳利的目光,見是一個面目和善的老者,遂解除了戒心。

  「老頭兒,別過來,去那邊。」一人說。

  中田並不理會,逕自走到跟前。倒地的似乎有血從口中流出。

  「出血了,那樣要死人的。」中田說。

  此言一出,一夥人沉默下來。

  「喂喂,老頭兒,連你一塊兒除掉算了!」拿鐵鍊的終於開口道。「一個人也是殺兩人也是砍,反正是麻煩一場!」

  「不能無緣無故地殺人!」中田說。

  「不能無緣無故地殺人!」有人模仿中田,旁邊幾人發出笑聲。

  「我們自有我們的緣故,有緣有故才這麼幹的。殺也罷不殺也罷與你何干!快打開那把破傘趁還沒下雨走開!」另一個說。

  倒地的人蠕動身體,一個光頭用沉重的工地皮鞋狠踢他的肋骨。

  中田閉上眼睛。他感到自己體內正有什麼靜靜上湧,那是自己無法遏止的東西。他有點兒想吐。刺死瓊尼·沃克時的記憶倏然浮現在他的腦際。刀捅進對方胸口時的感觸仍真切地留在他的手心。關係性,中田想道。莫非這也是荻田所說的一種關係性?鰻魚→刀→瓊尼·沃克。那夥人聲音扭曲走調,分辨不清了。加之有高速公路上傳來的不間斷的車輪聲混雜其間,形成莫名其妙的聲響。心臟大幅收縮,將血液送往全身每個部位。夜色將他包攏。

  中田抬頭望天,爾後徐徐撐開傘,遮在頭頂,小心翼翼退後幾步,同那夥人拉開距離。他四下看了看,又後退幾步。看得那夥人笑了。

  「這老頭兒,真有他的,」一個人說,「還真打起傘來了!」

  然而他們的笑聲未能持續下去——突然有滑溜溜的陌生物自天而降,打在腳下的地面,發出「吧唧吧唧」奇妙的聲音。那夥人不再踢打圍在中間的獵獲物,一個接一個抬頭望天。天空不見雲影,然而有什麼從天空一角連連掉下。一開始零零星星,旋即數量增多,轉眼之間便劈頭蓋腦一瀉而下。掉下的東西長約三釐米,烏黑烏黑,在停車場燈光照射下,看上去如光燦燦的黑雪。這不吉祥的黑雪樣的東西落在那夥人肩上臂上脖頸上,就勢貼住不動。他們用手抓扯,但輕易扯不下來。

  「螞蟥!」一個說道。

  聽得此聲,一夥人齊聲喊著什麼,穿過停車場往衛生間跑去。中途有個人撞在朝通道駛來的小型車上,好在車開得慢,似乎沒受重傷。金髮年輕人倒在地上,而後站起來一巴掌狠狠砸在車頭上,沖著司機一頓大罵,但也再沒鬧騰什麼,拖著腳向衛生間奔去。

  螞蟥劈頭蓋腦下了一陣子,之後漸漸變小,停了下來。中田收攏傘,抖掉傘上的螞蟥,去看那個倒地的人的情況,無奈周圍螞蟥堆積如山,怎麼也近前不得。倒地的人也差點兒被螞蟥埋了起來。細看之下,那人眼皮裂了,血從那裡流出,牙也好像斷了。中田應付不來,只好去叫人。他返回餐廳,告訴店員說停車場一角有個青年男子受傷躺倒。「再不叫警察,說不定死掉。」中田說。

  過不一會兒,中田找到一個肯捎他去神戶的卡車司機。一個睡眼惺松的二十幾歲小夥子,梳馬尾辮,戴耳環,頭戴中日Dragons棒球帽,一個人邊吸煙邊看漫畫週刊。身穿花花綠綠的夏威夷衫,腳蹬一雙大號耐克鞋,個頭不很高,煙灰被他毫不遲疑地彈進吃剩下的拉麵湯裡。他定定地看著中田的臉,有些不耐煩地點了下頭:「可以呀,坐就坐吧。你很像我那阿爺,打扮啦,說話怪怪的腔調啦……最後徹底糊塗了,前不久死的。」

  用不到早上就到神戶,他說。他往神戶一家百貨商店送家具。開出停車場時見到一場撞車事故,來了幾輛警車,紅色警燈來回旋轉,警察們揮舞手電筒疏導出入停車場的車輛。事故不很嚴重,但有幾輛車頭尾撞成一串。輕型客貨兩用車一側塌坑了,小轎車尾燈碎了。司機開窗伸出頭同警察交談幾句,又關上車窗。

  「天上掉下成筐成簍的螞蟥,」司機冷漠地說,「又被車輪碾碎,路面溜滑溜,方向盤好像打不住了。警察叫他們小心慢開。另外本地飆車族成幫結隊亂竄,像有人受傷了。螞蟥與飆車族,莫名其妙的組合!弄得警察們手忙腳亂。」

  他放慢速度,小心翼翼開往出口,但車輪還是打了幾次滑,每次他都小幅度地操縱方向盤找回原路。

  「嘖嘖,看來下了好多好多。」他說,「路滑成這個樣子。倒也是,螞蟥這玩意兒挺嚇人的。喂,老伯,被螞蟥叮過?」

  「沒有,記憶中中田我沒遭遇那種事。」

  「我是在歧阜山裡邊長大的,有過好幾次。有時在樹林裡正走著都會從上邊掉下一條。下河就叮在腿上。不是我亂吹,對螞蟥可是相當熟悉。螞蟥這東西麼,一旦叮上就很難扯下。大傢伙力氣大,硬扯都能把皮『咕嚕』扯下一塊,落下傷疤。所以只能貼著火烤,可不得了。叮住皮膚就吸血,一吸血就胖嘟嘟地鼓起來。嚇人吧?」

  「那是,的確嚇人。」中田贊同。

  「不過麼,螞蟥斷不至於從天上劈哩啪啦掉在高速公路服務站停車場正中間,和下雨終究不同。這麼離奇的事聽都沒聽說過。這一帶的傢伙們壓根兒不曉得螞蟥什麼樣。螞蟥怎麼會自天而降呢?嗯?」

  中田默然不答。

  「幾年前山梨有過大批馬陸,當時也弄得車輪打滑,一塌糊塗。也是這麼滑溜溜的,交通事故一連竄。鐵路不能用了,電車也停了。不過馬陸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是從那一帶爬出來的,一想就不難明白。」

  「中田我過去也在山梨待過。倒是戰爭期間的事了。」

  「哦,什麼戰爭?」司機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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