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海邊的卡夫卡 | 上頁 下頁
四八


  中田跟在她倆後面走進附近一座大樓。進這麼大的建築物中田是第一次。兩人讓中田坐在公司傳達室椅子上,向負責傳達的女子打聲招呼,叫中田在這裡稍等一會兒,隨後消失在幾台並列的電梯之中。午休返回的男職員女職員們陸陸續續走從手握布傘懷抱帆布包的中田面前走過,這也是中田此前未曾目睹的光景。所有人都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打扮得整整齊齊,系著領帶,提著光閃閃的皮包,穿著高跟鞋,並且步履匆匆朝同一方向行進。這麼多人聚在這裡一起幹什麼呢?中田全然捉摸不透。

  不大工夫,那對女孩領著一個穿白襯衣打斜紋領帶的細細高高的男子出來,把中田介紹給他。

  「這個人麼,叫峠口君,正好這就開車去橫濱,說可以捎你過去。你在東名高速公路叫做港北場的地方下車,再找別的車搭。反正你就說想往西去,挨個兒問。若是讓你搭車,在哪裡停車的時候招待人家一頓飯就是。知道了?」褐發女孩問。

  「老伯,那點兒錢可有?」黑髮女孩問。

  「有的,中田我那錢是有的。」

  「喂,峠口君,這老伯是我們的熟人,可得好好待他喲!」褐發女孩說。

  「反過來,你如果好好待我的話。」小夥子有些氣短地說。

  「很快的,別急。」黑髮女孩說。

  分手時,兩個女孩對中田說:「老伯,算是給你餞行——肚子餓時吃了。」說罷,遞出在小超市買的飯團和巧克力。

  中田再三道謝:「非常非常感謝。待我這麼熱情,真不知如何道謝才好。讓中田我不自量力地為你們祝福吧,祝二位好事多多!」

  「但願你的祝福很快見效。」黑髮女孩嗤嗤笑了起來。

  峠口這小夥子讓中田坐在「紫羚羊」的助手席上,從首都高速公路駛入東名高速公路。路面堵塞時,兩人這個那個聊了許多。峠口生性怕見生人,起始話語不多但習慣了中田的存在之後,很快一個人說個沒完。他有很多要說的話,在不至於再次相見的中田面前得以暢所欲言——已訂婚的戀人幾個月前離己而去;她另外有了心上人,長期瞞著自己和對方來往;同公司裡的上司怎麼也合不來,甚至想辭職離開;上初中時父母離異,母親再婚,找的人不三不四,同騙子無異;一筆數目不小的錢借給要好的朋友,擔心有借無還;宿舍隔壁一個學生用大音量聽音樂聽到深夜,致使自己睡不好覺……

  中田一本正經地聽他講,不時隨聲附和,發表微不足道的看法。車到港區停車場時,中田差不多瞭解了小夥子人生所有情況。不能完全領會的地方固然也有很多,但主線畢竟清楚了:峠口是個令人同情的小夥子,儘管他本身渴望地道地活著,卻被許許多多扯皮事纏得透不過氣。

  「實在感激不盡。讓您帶到這裡,中田我太幸運了。」

  「哪裡,能和你一路到這兒,我也很高興的,老伯。能這麼向誰一吐為快,心情暢快多了。以前跟誰也沒說過。讓你聽了我這麼多囉嗦話,你沒覺得不耐煩都已經很不錯了。」

  「不不,這話說哪兒去了。中田我也為能同您這位小夥子交談高興,哪裡談得上不耐煩什麼的。您別介意。我想從今往後你也一定有好事遇上的。」

  小夥子從錢夾裡取出一張電話卡遞給中田:「這個送給你了。我們公司做的電話卡,算是旅途分別紀念吧。送這樣的東西倒是不好意思。」

  「謝謝了。」說著,中田接過來小心放進錢夾。他不可能給誰打電話,也不知卡怎麼用,但他覺得最好不要拒絕。時值午後三點。

  中田為找卡車司機把自己拉去富士川花了差不多一個鐘頭。最後找到的司機是開冷藏車送鮮魚的,四十五六年紀,牛高馬大,胳膊如樹樁一般粗,又鼓著肚子。

  「一股魚腥,能行?」司機問。

  「中田我喜歡魚。」中田說。

  司機笑道:「你是有點與眾不同。」

  「那是,時常有人這麼說。」

  「我喜歡與眾不同的人。」司機說,「在這個世上,長得像模像樣活得地地道道的傢伙反倒信賴不得。」

  「真是那樣不成?」

  「肯定是。這是我的意見。」

  「中田我沒有什麼意見不意見的,倒是喜歡鰻魚。」

  「那也是個意見嘛——喜歡鰻魚。」

  「鰻魚是意見?」

  「是啊,喜歡鰻魚是一個蠻不錯的意見。」

  兩人就這樣開往富士川。司機姓荻田。

  「中田,你認為這個世界日後什麼模樣?」司機問。

  「對不起,中田我腦袋不好使,這類事一竅不通。」

  「有自己的意見和腦袋不好使是兩回事。」

  「可是荻田君,腦袋不好使,壓根兒就思考不了什麼。」

  「可你喜歡鰻魚,是吧?」

  「那是,鰻魚是中田我的美食。」

  「這就是所謂關係性。」

  「呃。」

  「大碗雞肉雞蛋澆汁飯可喜歡?」

  「那也是中田我的美食。」

  「這也是關係性。」司機說,「關係性如此這般一個個集合起來,自然有意義從中產生。關係性越多,意義也就越深。鰻魚也罷澆汁飯也罷烤魚套餐也罷,什麼都無所謂。明白?」

  「不太明白。那可是同食物有關係的?」

  「不限於食物。電車也好天皇也好,無一不可。」

  「中田我不坐電車。」

  「也好。所以嘛,我想說的是:無論是什麼人,只要他這麼活著,他同周圍所有事物之間自然有意義產生。最關鍵的在於它是不是自然。這跟腦袋好不好使不是一碼事,而在於你是不是用自己的眼睛看——簡單得很。」

  「你腦袋好使啊!」

  荻田大聲笑了起來:「所以這不是腦袋好不好使的問題。我腦袋也並不好使,只不過我有我的想法罷了。所以大家一看見我就覺得胸悶,說那傢伙動不動就強詞奪理。一個人用自己腦袋想東西,往往讓大家捉摸不透。」

  「中田我還是不大明白——中田我喜歡鰻魚和喜歡澆汁飯之間,莫不是有什麼關聯?」

  「簡單說來是這樣的:中田這個人同中田所涉及的事物之間,必然產生關聯。與此同時,鰻魚同澆汁飯之間也有關聯產生。如果把這樣的關聯網大大擴展開去,那麼中田與資本家的關係、中田與無產階級的關係等等等等就自然而然從中產生出來。」

  「無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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