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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不錯。」大島說,「此乃故事這種東西的發展規律——急轉直下,別開生面。幸福只有一種,不幸千差萬別,正如托爾斯泰所指出的。幸福是寓言,不幸是故事。言歸正傳。唱片出來了,一路暢銷。而且不是一般的暢銷,是戲劇性的暢銷。銷量節節攀升,一百萬、二百萬,準確數字無從知曉。總之在當時是破記錄的。唱片封套上有她的照片,她坐在錄音室三角鋼琴前,臉朝這邊燦然微笑。

  「由於沒準備其他曲目,環形錄音唱片的B面錄了同一首歌的器樂曲。管弦樂團和鋼琴。她彈鋼琴同樣精彩。那是一九七零年前後的事。當時沒有一家廣播電臺不播這首曲——母親這麼說的。我那時還沒出生,自然不知道。不過最終她作為歌手推出來的只此一曲。沒出密紋唱片,環形錄音唱片也沒出第二張。」

  「我可聽過那支曲?」

  「你常聽廣播?」

  我搖頭。我幾乎不聽廣播。

  「那,你恐怕沒聽過。因為如今很少有機會聽到,除非聽廣播裡的老歌特集。不過歌的確是好。我有收錄那首歌的CD,不時聽一聽,當然是在沒有佐伯的地方,因為她非常討厭別人觸及那件事。或者不如說,大凡過去的事她都不樂意被人觸及。」

  「歌名叫什麼呢?」

  「《海邊的卡夫卡》。」大島說。

  「《海邊的卡夫卡》?」

  「是的喲,田村卡夫卡君。和你同名,堪稱奇緣吧。」

  「那不是我真正的名字。田村倒是真的。」

  「可那是你自己選的吧?」

  我點頭。名字是我選的。很早以前我就決定為新生的自己選用這個名字。

  「不如說這點很重要。」

  二十歲時佐伯的戀人死了。正是《海邊的卡夫卡》最走紅的時候。他就讀的大學因罷課處於封鎖狀態,他鑽過路障給住在裡面的一個朋友送東西,是夜間快十點的時候。佔據建築物的學生們把他錯看成對立派的頭目(長得像),抓起來綁在椅子上,以間諜嫌疑進行「審訊」。他想向對方解釋他不是那個人,但每次都遭到一頓鐵管、四棱棍的痛打。倒地就被皮靴底踢起。天亮前他死了。頭蓋骨凹陷,肋骨折斷,肺葉破裂,屍體像死狗一樣被扔在路旁。兩天后學校請求機動隊沖進校園,只消幾小時便徹底解除封鎖,以殺人嫌疑逮捕了幾個學生。學生們承認所犯罪行,被送上法庭。由於本來沒有殺人意圖,兩人以傷害致死罪被判短期徒刑。對任何人沒有意義的死。

  她再不唱歌,把自己鎖在房間裡,不和任何人說話,電話也不接。他的葬禮她也沒露面。她向自己就讀的音樂大學提交了退學報告。如此幾個月過後,當人們覺察時,她的身影已從街上消失。沒有一個人知道佐伯去了哪裡和做什麼,甚至父母都未必知曉其準確去向,她像煙一樣消失在了虛空裡。即使最要好的朋友即大島的母親也對佐伯的下落一無所知。也有人說她在富士林海裡自殺未遂,現在住進精神病院。又有人說熟人的熟人在東京街上同她不期而遇。據那人說,她在東京從事寫什麼東西的工作。還有人說她結婚有了孩子。但哪一種都是無法證實的傳言。如此二十多年過去了。

  有一點是清楚的:那期間無論佐伯在哪裡做什麼,經濟上都應該沒有問題。她銀行賬戶裡有《海邊的卡夫卡》的版稅打入,去掉所得稅還剩有為數不小的款額。歌曲在電臺播放或收入老歌CD,儘管款額不大,但仍有版稅進來,足可以用來在遠方什麼地方悄然獨立謀生。況且她父母家境寬裕,她又是獨生女。

  不料二十五年後佐伯突然返回了高松。回鄉的直接原因是料理她母親的葬禮(五年前他父親的葬禮上她沒有出現)。她主持了小規模葬禮。喪事告一段落之後,她賣掉了自己賴以生長的大房子,在高松市內的幽靜地段買了一套公寓,在那裡安頓下來,看情形已不再打算搬去別處。過了一些時日,她同甲村家之間有事談起(甲村家現在的當家人是比去世的長子小三歲的次子,佐伯同他單獨談的。談的內容無由得知),其結果,佐伯擔任了甲村圖書館的負責人。

  今天她也容貌美麗、身材苗條,樣子基本和《海邊的卡夫卡》唱片封套上的一模一樣,依然文雅秀氣,楚楚動人。只是那絕對通透的微笑沒有了。現在她也時而微笑,嫵媚固然嫵媚,但那是局限於一定時間和範圍的微笑,外圍有肉眼看不見的高牆。那微笑不會將任何人帶到任何地方。她每天早上從市內駕駛灰色的「大眾·高爾夫」來圖書館,再開它回家。

  雖然返回了故鄉,但是她幾乎不同往日的朋友和親戚交往,偶然見面時也只是彬彬有禮地聊幾句世間套話。話題也很有限,每當涉及往事(尤其是有她在裡邊的往事),她就迅速而又自然地將話題岔開。她出口的話語總是那麼溫文爾雅,但其中缺少應有的好奇心和驚歎的餘韻。她鮮活的心靈——假如有的話——總是深深藏匿在哪裡。除去需要做出現實性判斷的場合,她極少表露個人意見。她自己不多談,主要讓對方開口,自己和藹可親地附和。同她交談的人很多時候都會在某一點上倏然懷有朦朧的不安,懷疑自己無謂地消耗她寧靜的時光、將一雙泥腳踏入她井然有序的小天地,而這種感覺大多是正確的。

  返回家鄉之後,她對於別人依舊是謎一樣的存在。她以無比洗煉得體的風度繼續穿著神秘的罩衣。那裡有一種難以接近的東西。就連名義算是雇主的甲村家人也讓她幾分,從不多嘴多舌。

  不久,大島作為她的助手在圖書館工作。那時候大島一沒上學二沒工作,一個人悶在家裡大量看書聽音樂。除了網友,朋友也幾乎沒有。加上血友病的關係,他或去專門醫院,或駕駛馬自達賽車兜風,或定期去廣島的大學附屬醫院。除去待在高知山間小屋的時間,從未離開這座城市。但他對生活沒有什麼不滿。一天因偶然的機會,大島母親把他介紹給佐伯,佐伯一眼就看中了他,而大島也滿意佐伯,對圖書館工作亦有興趣。佐伯日常性接觸和說話的對象,似乎唯有大島一人。

  「聽你這麼一說,佐伯回來好像是為了管理甲村圖書館。」我說。

  「是啊,我也大體同感。母親的葬禮不過是她返回的一個契機。畢竟返回浸染著往日記憶的生身之地是需要相應的決心的。」

  「圖書館就那麼重要不成?」

  「一個原因,在於他在那裡住過。他——佐伯去世的戀人在現今甲村圖書館所在的建築物、也就是甲村家過去的書庫裡生活來著。他性喜孤獨——這也是甲村家血統的一個特徵——所以上初中時他不住在大家住的主房,而希望在離開主房的書庫裡有自己一個房間。結果願望實現了。畢竟是喜歡書的家族,這方面能夠理解——『原來想住在書堆裡邊,也好也好!』於是他在那邊生活,不受任何人干擾,只在吃飯時間去主房。佐伯每天都去那裡玩,兩人一起做功課,一起聽音樂,說很多很多話,估計還一起抱著睡覺來著。那裡成了兩人的樂園。」

  大島雙手搭在方向盤上,看我的臉:「往下你就住在那裡,卡夫卡君。正是那個房間。剛才也說了,改建成圖書館時多少有所變動,但作為房間是同一個。」

  我默然。

  「佐伯的人生基本上在他去世那年、她二十歲的時候停止了。不,那個臨界點不是二十歲,有可能更往前。那我就不清楚了。但你必須理解這一點,嵌入她靈魂的時針在那前後什麼地方戛然而止。當然,那以後外面的時間依然流淌,也無疑對她有現實性影響,可是對於佐伯來說,那樣的時間幾乎不具意義。」

  「不具意義?」

  大島點頭:「形同於無。」

  「就是說,佐伯始終生活在停止的時間中?」

  「對的。不過在任何意義上她都不是活著的屍骸。瞭解她以後,你也會明白。」

  大島伸手放在我膝頭上,動作極為自然。

  「田村卡夫卡君,我們的人生有個至此再後退不得的臨界點,另外雖然情況十分少見,但至此再前進不得的點也是有的。那個點到來的時候,好也罷壞也罷,我們都只能默默接受。我們便是這樣活著。」

  我們駛上高速公路。駛上之前大島停車升起車篷合攏,再次放舒伯特的奏鳴曲。

  「還有一點希望你知道,」大島說,「佐伯在某種意義上患有心病。當然,無論你我都有心病,或多或少,毫無疑問。但佐伯的心病則更為個別,超過一般意義上的。或者可以說其靈魂功能同常人的不一樣。然而並不是說她因此有危險啦什麼的。在日常生活當中,佐伯是極其地道的,某種意義上比我知道的任何人都地道。有深度,有魅力,賢惠。只是,即使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麼不可理喻的事,也希望不要介意。」

  「不可理喻的事?」我不由得反問。

  大島搖頭:「我喜歡佐伯,並且尊敬。你也肯定會對她懷有同樣的心情。」

  這不成為對我問話的直接回答。但大島再沒說什麼。他適時換檔,踩下油門,在隧道入口前把輕型客貨兩用車趕超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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