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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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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小屋中只有我 大島鑽進賽車,打開燈。一踩油門,小石子就濺起來直打底盤。車向後退了退,把車頭對準來時的路。他揚手向我致意,我也揚手。尾燈被黑暗吞沒,引擎聲逐漸遠去,俄頃徹底消失,森林的岑寂隨之湧來。 我走進小屋,從內側上了門栓。剩下我一人,沉默迫不及待地把我緊緊圍在中間。夜晚的空氣涼得簡直不像是初夏,但生爐子又時間太晚了。今晚只能鑽進睡袋。腦袋因睡眠不足而變得昏昏沉沉,長時間坐車又弄得渾身肌肉酸痛。我把煤油燈火苗擰小,房間昏暗下來,支配房間每個角落的陰影愈發濃了。我懶得換衣服,一身藍牛仔褲和防風衣就直接鑽進睡袋。 我閉起眼睛想儘快入睡,但睡不著。身體強烈需求睡眠,而意識卻清醒如水。時有夜鳥尖銳的叫聲劃破靜寂,此外還有來歷不明的種種聲響傳來。腳踩落葉聲,重物壓枝聲,大口吸氣聲——就在離小屋很近的地方響起。簷廊的底板也時而不吉利地「吱呀」一聲。我覺得自己陷入了不知曉周圍環境的物種——在黑暗中生息的物種——的軍團包圍之中。 感覺上有誰在注視我,肌膚上有其火辣辣的視線。心臟發出乾澀的聲響。我把眼睛睜開一條小縫,縮在睡袋裡四下打量點著一盞昏黃油燈的房間,再三確認並無任何人。入口的門橫著粗碩的門栓,厚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不怕,小屋中只有我自己,絕沒人往裡窺看。 然而「有誰在注視我」的感覺仍未消失。我一陣陣胸悶,喉嚨乾渴,想喝水。問題是此刻在此喝水勢必小便,而我又不願意在這樣的夜間出去。忍到天亮好了!我在睡袋裡弓著身子微微搖頭。 「喂喂,沒有什麼事的。你被寂靜和黑暗嚇得縮成一團,那豈不活活成了膽小鬼?」叫烏鴉的少年似乎十分吃驚,「你一直以為自己很頑強。可實際上似乎不是那麼回事。現在的你好像想哭想得不行。瞧你這副德性,沒准等不到亮天就尿床了!」 我裝做沒有聽見他的冷嘲熱諷,緊緊閉起眼睛,把睡袋拉鍊拉到鼻端,將所有念頭趕出腦海。即使貓頭鷹將夜之話語懸在半空,即使遠方傳來什麼東西「撲通」落地的聲響,即使房間中有什麼移行的動靜,我也不再睜眼。我想自己現在是在經受考驗。大島差不多這個年齡時也在此單獨住過好幾天。想必他也體驗過此刻自己感覺到的驚懼。所以大島才對自己說「孤獨的種類也林林總總」。大島恐怕知道我深更半夜將在此品嘗怎樣的滋味,因為那是他本身曾在此品嘗過的東西。想到這裡,身體有點放鬆下來。我可以超越時間,用指尖摩挲出這裡存在的過去的影子。自己可以同那影子合為一體。我喟歎一聲,不知不覺沉入了睡眠之中。 早上六點多睜眼醒來。鳥們的叫聲如淋浴噴頭洶湧地傾注下來。它們在樹枝間勤快地飛來飛去,以清脆的叫聲彼此呼喚。它們所發的信息裡沒有夜間的鳥們所含有的渾厚回音。 我爬出睡袋,拉開窗簾,確認昨晚的黑暗已從小屋四周撤得片甲不留。一切輝映在剛剛誕生的金色之中。我擦火柴點燃液化氣爐灶,燒開礦泉水,喝卡莫米爾袋泡茶,又從裝食品的紙袋中抓出蘇打餅乾,連同奶酪吃了幾片,之後對著洗滌槽刷牙洗臉。 我在防風衣上面套了一件厚外罩,走出小屋。清晨的陽光從高大的樹木間瀉到廊前空地,到處是一根根光柱,晨靄如剛出生的魂靈在空中遊移。我深深吸了口氣,毫無雜質的空氣給肺腑一個驚喜。我在簷廊的階梯上坐下,眼望樹木間飛來飛去的鳥們,耳聽它們的鳴囀。鳥們大多成雙成對,不時用眼睛確認對方的位置,相互召喚。 河水就在離小屋不遠的樹林裡,循聲很快就能找到,類似一個用石頭圍起來的水池,流進來的水在這裡停住,形成複雜的漩渦,之後又重新找回勢頭向下流去。水很美,一清見底,掬一把喝了,又甜又涼。我把雙手在水中浸了一會兒。 用平底鍋做個火腿雞蛋,拿鐵絲網烤麵包片吃,又用手鍋把牛奶煮沸喝了。之後把椅子搬到簷廊坐下,雙腿搭在欄杆上,準備利用清晨慢慢看書。大島的書架上擠著好幾百本書,小說只找到很少幾本,而且限於早已熟悉的古典,大部分是哲學、社會學、歷史、心理學、地理、自然科學、經濟等方面的。大島幾乎沒接受學校教育,估計他想在這裡通過閱讀來自學必要的一般性知識。書涵蓋的範圍極廣,換個角度看,可以說是雜亂無章。 我從中選出審判阿道夫·艾希曼的書。艾希曼這個名字作為戰犯倒是依稀記得,但並無特別興趣,只不過這本書正巧碰上自己的目光便隨手拿出而已。於是我得以知道這個戴金邊眼鏡頭髮稀疏的党衛隊中校是一個多麼出色的事務處理專家。戰爭爆發後不久,他便接受了納粹頭目交給的最終處理——總之就是大量殺戮——猶太人的課題。他開始研究具體實施的辦法,制定計劃,而行為是否正確的疑問幾乎沒出現在他的意識中。他腦袋裡有的只是短時間內以低成本能處理多少猶太人。依他的計算,在歐洲地區處理的猶太人總數為1100萬。 準備多少節貨車廂?每節可裝多少猶太人?其中有百分之幾在運輸途中自然喪命?如何能以最少的人數完成此項作業?屍體如何處理最省錢——燒?埋?熔化?他伏案計算不止。計劃付諸實施,效果基本同其計算相符。戰爭結束前約有600萬(超過目標一半)猶太人被他的計劃處理掉了。然而他從未產生罪惡感。在特拉維夫法庭的帶防彈玻璃的被告席上,艾希曼顯出困惑的樣子:自己何以受到如此大規模的審判?何以如此受全世界關注?自己不過是作為一個技術人員對所交給的課題提出最合適的方案罷了,這同世界上所有有良心的官僚幹的豈不是完全相同?為什麼惟獨自己受這樣的責難? 我在清晨安靜的樹林一邊聽鳥們的叫聲,一邊看這本「事務處理專家」故事。書的底頁有大島用鉛筆寫的批語。我知道那是大島的筆跡。很有特點的字。 「一切都是想像力的問題。我們的責任從想像力中開始。葉芝寫道:Indreamsbegintheresponsibilities①。誠哉斯言。反言之,沒有想像力,責任也就無從產生,或許。一如艾希曼的事例。」 我想像大島坐在這把椅子上,手拿削尖的鉛筆看完書寫下批語的情景。責任始自夢中。這句話撥響了我的心弦。 我合上書,放在膝頭。我思考自己的責任。不能不思考。白T恤沾有鮮血。我用這雙手把血洗掉。血把洗手盆染得鮮紅鮮紅。對於所流之血,我恐怕要負起責任。我想像自己被送上法庭的情景。人們譴責我,追究責任。大家瞪視我的臉,還用指尖戳。我強調說自己無法對記憶中沒有的事負責,我甚至不曉得那裡真正發生了什麼。但他們說:「無論誰是夢的本來主人,你都和他共有那個夢,所以你必須對夢中發生的事負責。歸根結底,那個夢是通過你靈魂的暗渠潛入的!」 一如被迫捲入希特勒的巨大、扭曲的夢中的阿道夫·艾希曼中校。 我放下書從椅子上立起,站在簷廊裡長長地伸了個懶腰。看書看了好久,需要活動身體。 —————— ①意為「責任始自夢中」。 我拿兩個大塑料罐去河邊拎水,拎到小屋倒進水桶。如此反復五次,水桶基本滿了。又從屋後小倉庫中抱來一捆木柴,堆在火爐旁邊。在簷廊一角拉一條褪色的尼龍晾衣繩。我從背囊裡取出半幹的衣服攤開,碾平皺紋搭在繩上,又把背囊裡的東西全部掏出擺在床上接觸新的陽光,然後對著桌子寫幾天來的日記。我使用細字簽字筆,用小字一一記下自己身上發生的事。必須趁記憶還清晰的時候盡可能詳細地記錄下來,因為誰也不曉得記憶能以正確的形態在那裡逗留多久。 我梳理記憶。失去知覺,醒過來時躺在神社後面樹林中;四周一片漆黑,T恤沾了很多血;打完電話去櫻花的公寓,留下過夜;在那裡對她說的話;她在那裡為我做的事。 她好笑似的笑道:「我可是蒙在鼓裡啊!你要想隨你偷偷想像好了,用不著一一申請我的許可。反正我不知道,想像什麼由你。」 不,不是那樣的。我想像什麼,在這世界上恐怕是非常重要的事。 偏午,我試著走進森林。大島說了,走進森林深處是非常危險的。他告誡我「要時時把小屋留在視野內」。問題是往下我要一個人在這裡生活幾天時間,對於這座如巨幅牆壁把我包圍起來的森林,較之一無所知還是略有所知為好,這樣才能安心。我完全空著兩手,離開灑滿陽光的空地,踏入幽暗的林海之中。 裡邊有一條簡單的路。雖然差不多全是利用自然地形踩出來的,但不少地方平整過,鋪有踏腳石樣的扁平石塊,有可能崩塌的地方用粗大的木料巧妙攏起,以便長草也可認出路來。估計大島的哥哥每次來這裡時都花一點兒時間修整來著。我沿著這條路往前走。上坡。下坡。轉過巨大的岩石,繼續往上。大體是上坡路,但坡度不大。路兩邊樹木高高聳立。色調灰暗的樹幹,縱橫交錯的粗枝,遮天蔽日的葉片。腳下茂密地長著羊齒等雜草,像在拼命吸收微弱的光線。陽光全然照不到的地方,青苔默默覆蓋了岩體。 小路越走越窄,逐漸把統治權讓給雜草,就好像雄赳赳地大聲開頭的話語漸漸細弱、進而含糊不清。平整過的痕跡不見了,很難看出是真正的路還是僅僅看上去像路。未幾,路被羊齒草那綠色的汪洋徹底淹沒。也可能再往前又有路出現,但具體確認恐怕還是留待下次為好。再向前走,要有必要的準備和行裝才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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