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海邊的卡夫卡 | 上頁 下頁 |
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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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情報說在這空地上見過這只貓君,所以中田我一連數日坐在這裡靜等小胡麻出現。您大河君也曾偶爾看見過這小胡麻?」 大河一閃瞥了一眼相片,臉色隨即陰沉下來,眉間聚起皺紋,連眨幾下眼睛。 「跟你說,吃了你的煮魚幹我是感謝的,不是說謊。不過這個不能講,講了不妙。」 中田吃了一驚:「講了不妙?」 「非常危險,這個,可不得了!壞話不能再說了,總之那只貓的事最好忘掉。另外你盡可能別靠近這個場所。這是我發自內心的忠告。別的忙我幫不上,這忠告就當是吃煮魚幹的回報好了。」 大河說罷起身,打量四周,消失在草叢中。 中田喟歎一聲,從挎包裡拿出保溫瓶,花時間慢慢喝著熱茶。大河說危險。但中田全然想不出同這場所有關的危險。自己不過在找迷路的三毛貓罷了,哪裡有什麼危險呢?莫非川村說的頭戴奇特帽子的「逮貓人」危險?但中田我是人,不是貓,人對逮貓人何懼之有。 然而世間有很多事情超出中田的想像,其中有許許多多中田所不能理解的緣由,所以中田不再思考。以容量不足的腦漿再怎麼思考下去,也無非落得頭痛而已。中田不勝憐惜地喝罷熱茶,蓋上保溫瓶放回挎包。 大河在草叢中消失後,很長時間一隻貓也沒露頭,惟獨蝴蝶在草上靜靜飛舞,麻雀們結隊而來,忽兒四散,又聚在一起。中田幾次迷迷糊糊睡去,幾次忽然醒來。看太陽的位置大致曉得時間。 狗出現在中田面前是在傍晚時分。 狗是突然從草叢中出現的。靜悄悄直挺挺地閃出。一隻極大的黑狗。從中田坐在位置仰視,較之狗,更像一頭小牛。腿長毛短,肌肉如鋼塊兒一般隆起,兩耳尖如刀尖一般,沒戴項圈。中田不大清楚狗的種類,但此乃生性兇猛——至少可以根據需要變得兇猛——之狗這點一眼即可看出。簡直可作軍犬使用。 狗目光炯炯面無表情,嘴角外翻下垂,呲著鋒利的白牙。牙齒上有紅色血跡。細看之下,嘴角沾著滑溜溜的肉片樣的東西。紅紅的舌頭如火焰在牙齒間一閃一閃。狗以雙眼直直地凝視中田的臉。好一陣子狗一聲不吭一動不動,中田同樣緘默不語。中田不能和狗講話,能講話的只限於貓。狗的眼睛宛如沼池中泡過的玻璃球,冰冷而渾濁。 中田悄悄吸一口氣。至少他不至於害怕什麼。自己此時面臨危險這點他當然能夠理解,對面存在的(何以存在自是不知)乃是具有敵對性攻擊性之活物他也大體清楚,但他並不認為如此危險已直接降落到自己頭上。死本來就在中田想像的圍牆之外,痛苦在實際到來之前不在其視野之中。他無法想像虛擬的痛苦。故而,中田縱使巨犬立於前也並不畏懼,只是略感困惑。 站起來!狗說。 中田屏住呼吸。狗在說話。但準確說來狗沒有說話,嘴角沒動。狗是用說話以外的某種方式向中田傳遞信息。 站起來跟我走!狗命令道。 中田乖乖從地上站起。本想向狗大致寒喧一番,又轉念作罷。就算能跟狗說話,也未必能有作用。何況他也沒心思同這只狗說話,連為對方取名的情緒都上不來。即使花時間再多,也不可能同這只狗成為朋友。 說不定這狗同知事有關係,中田驀然心想,或者自己找貓收酬金之事敗露,知事為取消補貼而派狗前來亦未可知。若是知事大人,使用這麼大塊頭的軍犬也沒什麼不可思議。弄不好,很可能出麻煩。 見中田立起,狗開始緩緩移步。中田把包挎在肩上,跟在後面。狗尾巴很短,尾根那裡有兩個碩大的睾丸。 狗徑直穿過空地,從板牆縫隙鑽到外面,中田也隨之走出。狗一次也沒回頭。大概也不用回頭,聽腳步聲即可知道中田尾隨其後。中田在狗的帶領下走上大街。快到商店街了,路上行人多了起來。差不多都是附近出來購物的主婦。狗揚起臉,筆直目視前方,威風凜凜地邁著步伐。前面走來的人看見如此氣勢洶洶的黑毛巨犬,無不慌忙讓路,也有人下自行車轉去另一側人行道。 跟在狗後面行走之間,中田覺得人們好像在紛紛躲避自己。沒准大家以為自己沒拴繩子就蹓起了大狗,實際上也有人以帶責難意味的目光瞪視中田。這對中田是件傷心事。不是中田我自願這樣做的,他很想向周圍人解釋,中田我只是被狗領著走,中田我不是強者,中田我軟弱得很。 狗領著中田走了很長的路。通過幾個十字路口,穿過商業街。在十字路口,狗無視任何信號。由於路不是很寬,車也開不出速度,所以即使闖紅燈也沒多大危險。見狗過來,開車的人全都慌慌張張踩閘刹車。狗呲牙咧嘴,狠狠瞪著司機,迎著紅燈挑戰似的悠然行進。中田也只好跟在後面。中田心裡明白:狗完全曉得信號意味什麼,故意視而不見罷了。看來狗已習慣自己決定一切。 中田不知走在什麼地方。中途還是熟悉的中野區住宅地段,而拐過一個街角之後突然陌生起來。中田一陣不安。就這麼迷失方向,找不到回家路可如何是好。這裡說不定已不再是中野區。中田環視周圍,力圖找到有印象的標識,然而一無所見。這裡已是中田從未見過的城區。 狗不管不顧地以同一步調同一姿勢行走不止:揚臉、豎耳、如鐘擺一樣輕輕搖動睾丸,速度適中,可以使中田輕鬆跟在後面。 「我說,這裡還是中野區麼?」中田試著問。 狗不回答,亦不回頭。 「您和知事大人有關係麼?」 仍無回音。 「中田我只是尋找貓的下落。找的一隻不大的三毛貓,名字叫胡麻。」 無言。 中田只好作罷。跟狗說什麼都白費。 幽靜住宅區的一角。大房子成排成列,不見有人來往。狗走進其中一座。有老式石圍牆,有如今少見的氣派的對開門。一扇門大大地敞開著。停車廊裡停著一輛寬體小汽車,和狗一樣黑漆漆的,光閃閃一塵不染,車門同樣大敞四開。狗不猶豫不停頓,逕自進門入內。中田脫去舊運動鞋,在換鞋處逆向放好,摘掉登山帽塞進挎包,拍掉褲子上沾的草葉,邁上木地板。狗止步等待中田打點完畢。隨後走進仔細擦抹過的木地板走廊,把中田領進盡頭處一間像客廳又像書齋的房間。 房間暗幽幽的,已是薄暮時分,加之臨院的窗口拉著厚窗簾。沒有開燈。房間裡邊有一張大寫字臺,好像有人坐在旁邊,但眼睛尚未習慣黑暗,分辨不出具體情形,但見一個呈人體形狀的黑影如剪紙一般隱約浮現在昏暗中。中田往裡一進去,黑影緩緩變換角度。似乎有人在那裡把轉椅轉向這邊。狗停下來,蹲在地板上,閉起眼睛,仿佛在說自己的任務完成了。 「您好!」中田朝黑乎乎的輪廓招呼道。 對方默然。 「我姓中田,打擾來了,不是莫名其妙之人。」 沒有回應。 「這位狗先生喝令跟來,中田我就跟來這裡,以致貿然闖入府內,萬望恕罪。如果可以,請允許我這就打道回去……」 「坐在沙發上。」男子說道。聲音沉靜而有張力。 「好,我坐我坐。」說罷,中田在那裡一張單人沙發上坐下。黑狗就在身旁,雕像一般巋然不動。 「您可是知事大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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