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海邊的卡夫卡 | 上頁 下頁
一二


  「就這只貓。戴一個褐色防虱項圈。」

  大塚伸過脖子看相片,隨後搖搖頭。

  「這個麼,這傢伙沒有見過。大凡這一帶的貓,我基本無一不曉,可這個不曉得。沒看過也沒聽過。」

  「是麼。」

  「那麼說,你是找這貓找很久了?」

  「哦——,今天是……一、二、三,是第三次。」

  大塚沉思一會兒說道:「我以為你也知道來著——貓這東西,是習慣性很強的動物,大體上生活循規蹈矩,不喜歡大的變化,除非有特殊情況。所謂特殊情況,就是性欲或事故什麼的,基本不出這兩種。」

  「那是。中田我也大致那樣認為。」

  「若是性欲,不久安穩下來就回來了。你,可懂得性欲?」

  「那是。經驗誠然沒有,但大致情況還是能把握的。是小雞雞的勾當吧?」

  「是的,是小雞雞那碼事。」大塚以奇特的神情點了下頭,「但如果是事故,就很難返回了。」

  「那是,言之有理。」

  「另外,也有這樣一種情況:在性欲驅使下晃晃悠悠跑去很遠的地方,結果找不回來了。」

  「不錯不錯,中田我若跑出中野區,也可能找不回來。」

  「我也有過幾次那樣的事,當然是年輕得多的時候。」大塚忽然想起似的眯細眼睛說,「一旦找不到回家路,腦袋就嗡的一聲,眼前一團漆黑,一下子六神無主。那可不是好玩的。性欲這玩意兒實在傷透腦筋。問題是那時候腦袋裡反正就那一件事,前前後後的事壓根兒考慮不來。那……就是所謂性欲。所以,對了,叫什麼名字來著,那只不見了的貓?」

  「您是指胡麻?」

  「對對。這胡麻嘛,作為我,也準備設法找一找,助你一臂之力。在哪戶人家嬌生慣養的一歲三毛貓,世上的事篤定一無所知。吵架吵不贏,吃的自己都找不上。可憐可憐。不過遺憾的是,還真沒見過那只貓。最好去別的地方找找看。」

  「是麼。那麼就依照您的指教,去別的方向找找看。在您大塚君正睡午覺的時候貿然打擾了,非常抱歉。過幾天還可能來這裡轉轉,屆時如您發現胡麻,務請告知中田我一聲。這麼說也許失禮——一定最大限度地答謝。」

  「哪裡,能和你交談,真是有趣。過幾天……請再來。只要天氣好,這一時間我大多在這塊空地。如果下雨,就在這石階下面的神社裡。」

  「好好,多謝多謝。中田我也為能同您大塚君講話感到十分高興。雖然能同貓君講話,可也不是哪一個都能這麼順順當當談得來,也有我一搭話就如臨大敵默默跑去哪裡的貓君。我倒只是寒喧一聲……」

  「那也難怪。就像人與人各所不一,貓也……多種多樣嘛。」

  「有理有理。中田我其實也是那樣想的。世間有形形色色的人,有各種各樣的貓。」

  大塚伸腰舒背仰望天空。太陽將午後金色的光線傾瀉在空地上,但那裡也隱約蕩漾雨的氣息,大塚感覺得出。

  「對了,你說你小時候遭遇事故,致使腦袋有點不妙了——是這樣說了吧?」

  「是的,正是,是那麼說來著。中田我九歲時遇上的事故。」

  「什麼樣的事故?」

  「那——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來了。據別人說,像是得了一種不明所以的熱病,中田我三個星期都沒恢復知覺,那期間一直躺在醫院病床上打點滴。好容易恢復了知覺,那以前的事卻忘得一乾二淨了。父親的長相、母親的臉龐、寫字、算術、住房的樣式……就連自己的姓名都忘了,忘個精光。就像拔掉浴缸的活塞,腦袋裡空空如也,成了空殼。事故發生前,據說中田我是個成績出眾的優等生。不料突然暈倒在地,醒來時中田我腦袋就報銷了。母親

  ——早已不在人世了——常為這個流淚。就是說,中田我腦袋的不好使致使母親不能不流淚。父親倒沒流淚,卻經常發脾氣。」

  「可另一方面,你可以同貓講話了。」

  「是那樣的。」

  「唔。」

  「而且身康體健,再沒得過什麼病。沒有蟲牙,眼鏡也不用戴。」

  「依我之見,你腦袋好像並不差。」

  「果真那樣的麼?」中田歪頭沉思。「可是大塚君,如今中田我六十都早已過了。六十過後,腦袋不好使也好,大家不理睬也好,都習以為常了。即便不坐電車也能活下去。父親業已過世,再不至於挨打。母親也已不在,不會再流淚了。因此,時至如今若是有誰突然宣佈你腦袋不差,中田我可能反而不知所措。腦袋不再不好使,一來可能使我領不到知事大人的補貼,二來說不定不能用特別通行證乘公共汽車。怎麼搞的,你腦袋不是不差的嗎——如果給知事大人這麼訓斥,中田我是無話可說的。所以,中田我覺得還是就這樣腦袋不好使為好。」

  「我的意思是:你的問題點並不在於你腦袋的不好使。」大塚神情肅然地說。

  「果真那樣的麼?」

  「你的問題點麼,我以為……怕是你的影子有點兒淺淡。一開始看見你我就想來著,你掉在地上的影子只有常人一半左右的濃度。」

  「那是。」

  「我嘛,過去也曾見過一次這樣的人。」

  中田略微張嘴,注視大塚的臉:「您說以前也見過一次,那可是中田我這樣的人?」

  「嗯。所以你講話的時候我也……沒怎麼吃驚。」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

  「很早很早,我還年輕時候的事。不過,長相也好姓名也好場所也好時間也好什麼都記不得了。如你剛才所說,貓沒有那種意義上的記憶。」

  「那是。」

  「而且,那個人的影子也像另一半弄丟到什麼地方去了,同樣淺淡。」

  「噢。」

  「所以,較之找什麼迷路的貓,你恐怕最好認真尋找一下自己的另一半影子。」

  中田拉了幾下手裡登山帽的帽檐:「實話跟你說,這點中田我也或多或少覺出來了,覺出好像影子淺淡。別人沒覺察到,可我自己心裡明白。」

  「明白就好。」貓說。

  「不過剛才也說了,中田我已經上了年紀,大概來日無多了。父親也已死了。腦袋好使也罷不好使也罷,字會寫也罷不會也罷,影子完整也罷不完整也罷,時候一到都要挨個死掉。死了燒掉,燒成灰放進鴉山那個地方。鴉山位於世田谷區,進入鴉山墓地,大概就什麼都不想了。不想,迷惘也就沒了。因此,中田我就現在這樣不也蠻好的麼?再說,中田我如果可能的話,在有生之年不想到中野以外的地方去。死後去鴉山自是奈何不得。」

  「怎麼認為當然是你的自由。」大塚說罷,又揉了一陣子肉球,「不過麼,影子的事最好還是多少考慮考慮。作為影子也可能覺得沒面子。假如我是影子……就不願意只一半。」

  「那是。」中田說,「是那樣的,或許那樣。這事以前還從未考慮過,回去慢慢考慮。」

  「考慮就好。」

  兩個沉默良久。隨後中田靜靜立起,小心拍去褲子沾的草,把皺皺巴巴的登山帽重新扣回腦袋。他扣了好幾次,使帽檐以平時角度向下傾斜。帆布包挎到肩上。「實在非常感謝。您大塚君的意見對中田我十分寶貴。請多多保重身體。」

  「你也保重。」

  中田離開後,大塚又在草叢中躺倒,閉起眼睛。到雲來下雨還有些時間,便再不思考什麼,沉入了短暫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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