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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第6章 與貓君對話

  「你好!」已進入老年的男子招呼道。

  貓略略抬起臉,很吃力地低聲回應寒喧。一隻很大的老年黑貓。

  「天氣好得很嘛!」

  「啊。」貓應道。

  「一片雲也沒有。」

  「……現在沒有。」

  「好天氣持續不下去?」

  「傍晚就可能變臉。有那樣的感覺。」黑貓顫顫巍巍地伸出一隻腳,然後眯縫起眼睛,重新端詳男子。

  男子微笑著看貓。

  貓摸不著頭腦,困惑少頃,隨後轉念說道:「噢,你麼……會講的。」

  「那是。」老人不無羞赧地說,像表示敬意似的從頭上摘去皺皺巴巴的棉登山帽,「也不是任何時候同任何貓君都能講。不過如果事事一帆風順,總可以這麼講上幾句。」

  貓「唔」了一聲,算是簡潔地發表感想。

  「我說,在這裡稍坐一會兒可以麼?中田我多少有點兒走累了。」

  黑貓慢慢欠身,長鬍鬚一抖一抖地動了幾次,打了個險些脫落下巴的大哈欠。「可以可以。或者不如說可以也罷不可以也罷,願意坐哪裡就坐哪裡好了。不會有人說三道四。」

  「多謝。」男子挨貓坐下,「嘖嘖,從早上六點多一直走到現在。」

  「哦——,那麼,你……是姓中田嘍?」

  「是的,小姓中田。貓君,您呢?」

  「姓名忘了。」黑貓說,「不是說全然不曾有過,只是活著活著那東西就用不上了,所以忘了。」

  「那是。用不上的東西很快就會忘掉,這點中田我也不例外。」男子搔著頭說,「聽您這麼說,您貓君不是被哪戶人家飼養的?」

  「往日確實給人家養過,可現在不同。倒是時不時去近處幾戶人家討食吃……養就不算被養的。」

  中田點下頭,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那麼,把您貓君稱為大塚君好麼?」

  「大塚?」貓不無詫異地盯住對方的臉,「什麼呀,那是?我何苦……叫哪家子大塚?」

  「不不,沒什麼特殊含義。中田我忽然想到罷了。沒有名字不容易記,因而適當取了一個。有了名字,必要時還是方便的。比如說吧,某月某日午後在××2丁目空地遇見黑貓大塚君並說了話——如此這般,即使中田我這樣腦袋不好使之人也可以將事物歸納得井井有條,也就容易記住。」

  「唔。」黑貓說,「不大明白啊!貓沒那個必要。氣味啦形狀啦,接受實有的東西即可。也沒什麼不方便的麼。」

  「那是,這點中田我也明明白白。可是大塚君,人就不能那樣。為了記住各種各樣的事情,無論如何都需要日期和名字什麼的。」

  貓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端的不便。」

  「誠哉斯言。必須記的事那麼多,的確不便之至。就中田我來說,也不得不記知事大人的姓名,不得不記公共汽車的編號。不過且不說這個了,那麼將您貓君稱為大塚君不礙事麼?但願您不至於不快。」

  「若問是否愉快,的確不怎麼愉快……話雖那麼說,也並非特別不快。所以麼,也沒什麼太礙事的,叫大塚君。如果想那麼叫就叫好了。倒是有點兒覺得事不關己似的。」

  「承您那麼說,中田我也非常欣喜,非常感謝,大塚君。」

  「不過,你作為人,講話方式多少與眾不同。」大塚說。

  「那是,大家都那麼說。可是中田我只能這麼講話。張口就是這樣子,因為腦袋不好使。並非一直腦袋不好使,而是小時候遇上事故才變得不好使的。字也不會寫,書啦報啦也不會讀。」

  「非我自吹,我雖然也不會寫什麼字,」說著,貓舔了幾下右手的肉球,「但腦袋不好不壞,不方便的也談不上。」

  「那是,貓君們的社會完全是那樣的。」中田說,「可是在人類社會,若不會寫字,那就是腦袋不好使;若不會讀書看報,那就是腦袋不好使。此乃金科玉律。特別是中田我的父親——早已去世了——是很了不起的大學老師,專門研究金融學來著。另外中田我有兩個弟弟,兩個都腦袋好使得很。一個在叫伊藤忠的地方當部長,另一個在叫通產省的地方工作。都住在大房子裡,吃鰻魚。單單中田我一個人腦袋差勁兒。」

  「可你不是能這樣跟貓講話嗎?」

  「那是。」中田說。

  「不是誰都能跟貓講話的吧?」

  「正是正是。」

  「那怎麼能說腦袋不好使呢?」

  「那是,那不是。就是說,這裡邊的名堂,中田我不大明白。但中田我從小就一直聽人家說我腦袋不好使、腦袋不好使。因此只能認為實際上腦袋不好使。站名認不得,也就不能買票坐電車。在公共汽車上如果出示殘疾人士特別通行證,倒是好歹能坐上。」

  大塚不含感情地「唔」一聲。

  「如果不會看書寫字,就沒辦法找到活幹。」

  「那,你靠什麼生活?」

  「有補貼。」

  「補貼?」

  「知事大人賞給的錢。住在野方一座叫松影莊的公寓一個小房間裡。一日三餐還是可以的。」

  「生活好像不那麼壞的……我覺得。」

  「那是。不壞不壞,如您所說。」中田說,「風吹不著雨淋不到,又活得自由自在。另外麼,不時有人求我這麼找貓,可以得到像是禮金那樣的東西。不過,這可是瞞著知事大人的,請別告訴任何人。因為如果像這樣有多出來的錢,補貼說不定會被取消。雖說是禮金,數額其實也沒多少,但可以偶爾吃上一頓鰻魚。中田我喜歡鰻魚。」

  「鰻魚我也喜歡喲!只是很早很早以前吃過一次,什麼味兒都很難想起了。」

  「那是。鰻魚尤其是好東西,同別的食物多少有所不同。這世上,吃的東西有的可以再添一次,可據中田我所知,鰻魚哪裡也不再添。」

  空地前的路上有個年輕男子牽著一條拉普拉多大狗走來。狗脖子上纏一條大花手帕。狗斜眼瞟了大塚一下,逕自離去。兩人坐在空地上沉默片刻,等狗和男子走遠。

  「你說找貓?」身為貓的大塚問。

  「那是。尋找下落不明的貓君。中田我因為能和貓君講幾句,所以能夠東跑西跑搜集信息,有效地尋找丟失了的貓君的去向。這麼著,人們都說中田我找貓有兩下子,到處有人求我去找迷路的貓君。近來很少有哪一天不去找貓。不過有一條:中田我懶得遠走,找的範圍僅限於中野區內。若不然,中田我自己下回反倒迷路回不來了。」

  「那,現在也在找迷路的貓了?」

  「那是,正如您所說。現在尋找的是一歲的三毛貓,名字叫『胡麻』。這裡有相片。」中田從肩上挎的包裡摸出彩色複印的相片給大塚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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