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國境以南太陽以西 | 上頁 下頁
四十


  「就是想咬。」說著,她像測量似的把睾丸久久托在手心一動不動,不勝珍愛地慢慢舔吸我那兒,之後看著我說:「噯,一開始能隨便讓我怎麼做?讓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隨你,隨便你怎麼樣。」我說,「只要不真的咬掉,怎麼樣都無所謂。」

  「有點不太正常,別介意。你什麼都不要說,我不好意思。」

  「什麼都不說。」

  她讓我跪在地板上,左手摟我的腰,穿著連衣裙一隻手脫掉長筒襪,拉下三角褲。然後右手拿我的陰莖和睾丸用舌頭舔著,將自己的手伸到裙子裡面,一邊吸我那兒,一邊讓手緩緩動來動去。

  我什麼也不說。她有她的做法。我看著她的唇、舌和伸進裙內的手的徐緩動作,同時不由想起在保齡球館停車場那輛租用小汽車中變得僵挺而面色蒼白的島本。我還清楚地記得當時在她瞳仁深處窺見的東西——那是地下冰河般硬邦邦冷冰冰黑乎乎的空間。那裡惟有沉默,吸入所有聲響而再不容其浮出的沉默。凍僵的空氣不可能傳遞任何種類的聲籟。

  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目睹的死亡場景。那以前我不曾經歷身邊任何人的死,亦不曾目睹任何人在眼前死去,所以無法具體想像死究竟是怎麼一種東西。但那時,死以其原原本本的形態橫陳在我的面前,與我的臉相距不過幾釐米。這便是所謂死,我想。它告訴我:你也總有一天會走到這一步,任何人不久都將在無可避免無可救藥的孤獨中墜入這黑暗的深淵、這失卻共鳴的洋寂中。面對死亡世界,我感到窒息般的恐怖。這黑暗之穴乃無底之穴。

  我朝著冰封雪凍的黑暗深處呼喚她的名字:島本!我呼喚了不知多少次,但我的聲音都被吸入了無邊無際的虛無。無論我怎樣呼喚,她瞳仁深處的東西都紋絲不動。她依然持續著如空穴來風般的聲音古怪的呼吸,那均勻的呼吸告訴我她仍在此岸世界,而其瞳仁深處則是一切死絕的彼岸世界。

  在我凝視著她瞳仁中的黑暗、呼喚著島本的名字的時間裡,我漸漸湧起一股錯覺,覺得自己的身體正被拖入其中,那個世界就好像真空的空間吸入四周空氣一樣在吸引我的身體,我至今都能記起其力量的實實在在——當時,死是打算連我也拉進去的。

  我緊緊閉起眼睛,將記憶逐出腦海。

  我伸手撫摸島本的秀髮,碰她的耳朵,把手貼在她額頭上。島本的肢體溫暖而柔軟。她簡直像要吮吸生命本身一樣吮吸著我那兒。她的手像要傳達什麼似的撫摸裙子裡的自己那個部位。過了一會兒,我在她口中一瀉而出。她停止手的動作,閉上眼睛,將我的瀉出物一滴不剩地舔盡吸淨。

  「對不起。」島本說。

  「用不著道歉。」

  「一開始就想這樣來著,」她說,「是不好意思,但不這樣做上一次,心情就沉靜不下來。對我來說好比一種儀式。明白?」

  我抱住她,臉頰輕貼她的臉頰,可以感到她臉頰上切切實實的溫煦。我撩起她的頭髮,吻她的耳朵,凝視她的眼睛。我可以看出自己映在她瞳仁裡的臉。其深處仍是深不見底的清泉,泉裡閃著隱隱約約的光點,仿佛生命的燈火。或許總有熄滅的一天,但此刻燈火的確就在那裡。她沖我微笑,一笑眼角就像平日那樣聚起細細的魚尾紋、我在那上面吻了一下。

  「這回你來脫我的衣服,讓你盡情盡興。剛才由我盡情盡興,這回任你盡情盡興。」

  「我做得非常一般,一般也可以麼?可能是我缺乏想像力。」我說。

  「可以的。」島本說,「一般的我也喜歡。」

  我脫去她的連衣裙,拉下內衣。我讓她躺下,開始吻她的全身。我上上下下地看,上上下下地摸,上上下下地吻,一一印入腦海。我為此用足了時間。畢竟是經過漫長歲月才來到這裡的。我也和她一樣不焦不躁。我最大限度地克制自己,再也克制不住時才慢慢進入她體內。

  入睡已是黎明時分了。我們做了幾次。開始時溫情脈脈,繼而洶湧澎湃。一次做到中間,島本就像感情之線突然斷掉一樣大哭起來,用拳頭使勁捶打我的背我的肩,這時間裡我只管緊緊摟住她。若不摟緊,島本很可能分崩離折。我哄勸似的一直撫摸她的背,吻她的脖頸,用手指梳她的頭髮。她已不再是自控力強的冷靜的島本了。長年累月在她心底凍硬的東西開始一點點融化、浮出表面。我可以感受到其喘息和隱隱的胎動。我整個摟緊她,將其顫抖收入自己的體內,這樣才能使她一步步為我所有。我已經無法離開這裡了。

  「我想瞭解你。」我對島本說,「想瞭解你的一切——這以前你是怎麼生活過來的?現在住在哪裡?結婚了還是沒結婚?什麼我都想瞭解。沒辦法繼續忍受你對我保密,無論什麼樣的秘密。」

  「等明天吧,」島本說,「等到明天,我什麼都講給你聽,明天之前什麼都不要問。今天你就仍蒙在鼓裡好了。如果我這就全部說出,你就永遠無法退回原處了。」

  「反正我都退不回去了,島本。說不定明天等不來了,萬一明天不來,我就要在對你心中秘密一無所知的情況下終了此生。」

  「明天要是真的不來就好了。」島本說,「要是明天不來,你就可以永遠一無所知。」

  我剛要說什麼,她一口吻住我的嘴。

  「但願明天給禿鷲吃掉。」島本說,「由禿鷲來吃掉明天可以吧?」

  「可以可以,再合適不過。禿鷲既吃藝術,又吃明天。」

  「禿鷹吃什麼來著?」

  「無名眾生的屍體。」我說,「和禿鷲截然不同。」

  「禿鷲吃藝術和明天?」

  「不錯。」

  「絕妙的搭配嘛,好像。」

  「還把岩波書店的新書目錄當甜食來吃。」

  島本笑了。「總之等到明天,」她說。

  明天當然準時來到。但睜眼醒來時,只剩下了我一人。雨過天晴,明晃晃的晨光從臥室窗口傾瀉進來。時針劃過九點。床上不見島本。我旁邊的枕頭依照著她的腦形微微凹陷。哪裡都不見她的身影。我下床去客廳找她,看了廚房,小孩房間和浴室也看了,但哪裡都沒有她。她的衣服也沒有了,她的鞋也從門口消失了。我做了個深呼吸,讓自己再次融入現實。

  然而現實總好像叫人覺得彆扭、叫人看不慣。現實已呈現為與我所想的現實不同的形式,是不應有的現實。

  我穿衣服走到門外。寶馬仍停在昨夜停的位置。沒准島本一大早醒來獨自外出散步去了。我在房子周圍打著轉找她,之後開車在附近一帶兜了一會兒,又開上外面的公路,一直開到宮下那裡。島本還是不見蹤影。回到家裡,島本也沒見返回。我裡裡外外搜尋一番,看有沒有紙條什麼的留下來,但根本沒那玩藝兒,連她待過的痕跡都無處可覓。

  沒了島本的房子變得冷冷清清,令人窒息。空氣中好像摻雜了粗粗拉拉的什麼顆粒,每次吸氣都刮嗓子。隨後我想起唱片,她送給我的那張納特·金·科爾的舊唱片,不料怎麼找也找不到。看來島本出去時連它也一起帶走了。

  島本又一次從我眼前消失,這回既無大概又無一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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