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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第14章

  島本在白連衣裙外面披了一件寬寬大大的海軍藍夾克,夾克領子上別一枚小小的魚形銀飾針。連衣裙雖然式樣簡單之極,又無任何裝飾,但芽在島本身上顯得無比高雅和具有裝飾意味。同上次見時相比,她似乎多少曬黑一點兒。

  「以為你再不來了呢。」我說。

  「每次見我都這麼說。」島本笑道。她仍像以往那樣坐在我旁邊的吧台高腳椅上,雙手置於檯面。「不是留言說大概一段時間來不成了嗎?」

  「這一段時間,島本,對於等的人來說卻是很難計算長度的。」我說。

  「不過需要用這一說法的情況也是有的——只能用此說法的場合。」

  「而且大概也很難計算重量。」

  「是啊,」說著,她臉上浮現出以往那種淡淡的微笑,笑得仿佛遠處什麼地方吹來的輕柔的風。「是如你所說,抱歉。但不是我自己辯解,是沒有辦法。我只能用那樣的說法。」

  「用不著什麼道歉。以前也說過,這裡是店、你是客人,你想來時來就是,對此我已經習慣了。我只是自言自語罷了,你不必介意。」

  她叫來調酒師,要了杯雞尾酒,然後就像檢查什麼似的上上下下看了我半天,「少見,今天打扮得一身輕鬆嘛。」

  「還是早上去游泳時那一身,沒時間換。」我說,「不過偶一為之也不壞,覺得像是找回了自己的本來面目。」

  「顯得年輕,怎麼都看不出有三十七。」

  「你也怎麼都看不出有三十七嘛。」

  「可也不至於像十二。」

  「不至於像十二。」我說。

  雞尾酒端來,島本啜了一口,像傾聽什麼低微聲響似的悄然閉上眼睛。她一閉眼,我又得以看見她眼瞼上那條細線。

  「我說初君,我時常想這裡的雞尾酒來著,想喝。喝哪裡的雞尾酒都跟在這裡喝的多少有所不同。」

  「去很遠的地方了?」

  「何以見得?」島本反問。

  「看上去好像。」我說,「你身上總像有那樣的氣息——長時間去很遠很遠地方的氣息。」

  她揚臉看我,點了下頭。「噯,初君,長時間裡我……」說到這裡,她猛然想起什麼似的打住了。我打量她搜腸刮肚的樣子。但似乎未能找出詞句。她咬住嘴唇,旋即又是一笑:「對不起,總之。本該聯繫一下才是。但某種東西我是不想觸動的,想原封不動保存在那裡。我來這裡或不來這裡——來這裡時我在這裡,不來這裡時……我在別處。」

  「沒有中間?」

  「沒有中間。」她說,「為什麼呢,因為那裡不存在中間性的東西。」

  「不存在中間性的東西的地方,也不存在中間。」我說。

  「是的,不存在中間性的東西的地方,也不存在中間。」

  「一如不存在狗的地方,狗舍也不存在。」

  「是的,一如不存在狗的地方,狗舍也不存在。」島本說。然後好笑似地看著我。「你這人還蠻有幽默感嘛。」

  鋼琴三重奏樂隊開始演奏《STARCROSSEDLOVERS》。我和島本默默聽了一會兒。

  「噯,提個問題好麼?」

  「請。」

  「這支曲可跟你有什麼關係?」她問我,「好像你一來這裡就必定奏起這支曲。是這兒的一項什麼規定不成?」

  「算不上什麼規定,演奏它只是出於好意——他們知道我喜歡這支曲。所以我在的時候時常演奏。」

  「好曲子!」

  我點點頭。

  「好得很。不光好,還很複雜,聽幾遍就聽出來了。不是誰都隨便演奏得了的。」我說,「《STARCROSSEDLOVERS》,埃林頓『公爵』和彼利·斯特雷霍很早以前創作的,一九五七年吧。」

  「《STARCROSSEDLOVERS》,」島本說,「什麼意思呢?」

  「災星下出生的戀人們,不幸的戀人們。英語裡有這樣的說法。這裡指羅密歐與朱麗葉。埃林頓和斯特雷霍為了在安大略莎士比亞紀念大會上演奏而創作了包括這支曲在內的組曲。原始演奏中,約翰尼·霍吉斯的中音薩克斯管演奏朱麗葉,保羅·貢薩維斯的高音薩克斯管演奏羅密歐。」

  「災星下出生的戀人們,」島本說,「簡直像為我們作的曲子,嗯?」

  「我們是戀人麼?」

  「你認為不是?」

  我觀察島本的表情。她臉上已不再有微笑現出,惟見瞳仁裡閃著微弱的光。

  「島本,我對如今的你還一無所知。」我說,「每次看你的眼睛我都這樣想,對你我還一無所知。勉強算是知道的,只是十二歲時的你,住在附近的、同班的島本。這距今已過去了二十五年。還是流行扭擺舞、有軌電車跑來跑去年代的事,沒有盒式磁帶沒有月經棉塞沒有減肥食品年代的事,地老天荒了!而那時的你以外的倩況,我幾乎一無所知。」

  「我眼睛裡那樣寫著了?寫著你對我一無所知?」

  「你眼睛裡什麼也沒寫的。」我說,「寫在我眼睛裡:我對你一無所知。只不過映在你眼睛罷了,用不著介意。」

  「初君,」島本說,「什麼都不能跟你說,我實在過意不去,真這麼覺得的。可那是沒辦法的事,一籌莫展啊。所以什麼也別再說了可好?」

  「剛才也說了,純屬自言自語。你別往心裡去。」

  她把手放在領口,手指久久摸著魚形飾針。我一聲不響地傾聽鋼琴三重奏。演奏結束,她鼓掌,喝了口雞尾酒,隨後長歎一聲,看我的臉。「六個月時間實在夠長的了。」她說,「不過反正往後一段時間大概是能來這裡的,我想。」

  「magicword.(譯注:魔語,魔術語。)」我說。

  「magicword?」

  「大概和一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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