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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她有可能什麼時候再次返回,但我總不能眼巴巴坐在那裡枯等這「大概」和「一段時間」。

  這樣的日子倘若持續下去,不久我勢必變得失魂落魄。總之,我時刻讓自己處於冗忙之中,以使神經高度集中。我比以前更頻繁地去游泳池,每天早上都差不多一口氣遊完兩千米,之後在樓上體育館做舉重運動。如此不到一星期,肌肉便叫起苦來,開車等信號燈時左腿痙攣,甚至無法立即踩動離合器踏板。但為時不久,肌肉便理所當然似的接受了這個運動量。

  緊張的工作使我沒工夫想入非非,而每天堅持鍛煉又給了我日常性的工作精力。於是我不再虛度光陰,無論做什麼都盡可能全力以赴。洗臉時認真洗臉,聽音樂時認真聽音樂。其實也只有這樣我才能好端端地活下去。

  到了夏天,週末我帶上有紀子和孩子去箱根別墅過夜。離開東京置身於大自然之中,妻和女兒都顯得怡然自得。母女三人或採花,或用望遠鏡觀察小鳥,或追逐嬉戲,或在河裡戲水,或只是一起悠悠然躺在院子裡。不過,我想她們對實情一無所知。那個下雪的日子假如飛往東京的航班取消,沒准我就一切拋開不管而直接同島本兩人遠走高飛了。那天我是可以孤注一擲的,工作也好家庭也好錢財也好,一切都可以輕易地拋去九霄雲外。即使現在我都還在想島本,真真切切地記得摟島本的肩和吻她臉頰時的感觸,而且在同妻做愛的過程中,也無法將島本的形象逐出腦海。誰也不知曉我真正何所思何所想,如同我不知曉島本何所思何所想一樣。

  我把暑假時間用來改裝酒吧。妻同兩個女兒去箱根的時間裡,我獨自留在東京,在裝修現場一一指點。得閒便去游泳池,繼續在體育館舉重。週末去箱根,和兩個女兒一起在富士屋賓館的游泳池游泳,遊罷吃飯,夜裡擁妻睡覺。

  雖說我即將進入人們稱之為中年的年齡段,但身上全然沒有多餘脂肪,頭髮見疏的徵兆也未出現,白髮一根都沒有。由於堅持體育運動的關係,體力上也沒覺出怎麼衰減。生活有條不紊,注意不暴飲暴食,病患從不沾身,從外表上看也就三十出頭。

  妻喜歡碰我的裸體。喜歡碰我的肌肉、摸我扁平扁平的腹部、擺弄我那東西。她也開始去體育館認真鍛煉,但她身上多餘的脂肪橫豎賴著不走。

  「遺憾呐,到年紀了。」她喟歎一聲,「就算體重減輕,側腹的肉也怎麼都掉不了。」

  「不過我喜歡你這身子的,何苦費那麼大勁減肥和鍛煉呢。就這樣也未嘗不可嘛,又不是很胖。」我說,並且並非說謊。我喜歡她那多了一層薄薄脂肪的軟乎乎的肢體,喜歡撫摸她的裸背。

  在別人看來,這或許是十全十美的人生,甚至在我自己眼裡有時都顯得十全十美。我滿腔熱情地致力於工作,獲取了相當多的收入。在青山擁有三室一廳住房,在箱根山中擁有不大的別墅,擁有寶馬和切諾基吉普,而且擁有堪稱完美的幸福的家庭,我愛妻子和兩個女兒。我還要向人生尋求什麼呢?縱使妻子和女兒來我面前低頭表示她們想成為更好的妻子和女兒、想更被我疼愛,希望我為此不客氣地指出下一步她們該怎麼做,恐怕我也沒什麼可說的。我對她們確實沒有一點不滿,對家庭也沒有任何不滿,想不出比這更為舒適的生活。

  然而在島本不再露面之後,我時不時覺得這裡活活成了沒有空氣的月球表面。島本不在,我可以敞開心扉的場所便也不在了,縱然找遍天涯海角。不眠之夜,我不知多少次在床上靜靜地想起那雪花紛飛的小松機場。但願記憶在反復想起的過程中磨損一盡。然而記憶絲毫沒有磨損,反而愈發歷歷在目:機場顯示牌上全日空飛往東京的航班推遲起飛的通知出現了。窗外雪花沸沸揚揚,五十米開外茫無所見。島本緊抱雙臂一動不動坐在長椅上。她身穿海軍呢短大衣,脖子上圍著圍巾,身上漾出淚水味兒和哀戚,這我現在都能嗅到。妻在身旁發出恬靜的睡息。她完全蒙在鼓裡。我閉目搖頭。她完全蒙在鼓裡。

  我想起在停業的保齡球館停車場裡將融化的雪水嘴對嘴送入島本口中的情景,想起飛機座位上摟在自己臂彎裡的島本,想起那閉合的眼睛和歎息似的微微張開的雙唇。她的身體那般綿軟那般有氣無力。那時她的確是在需要我,她的心已為我打開。然而我在那裡裹足不前,在月球表面一般空曠寂寥沒有生命的世界裡止住腳步。不久島本告離,我的人生再次失去。

  鮮明的記憶導致夜半失眠,有時深夜兩三點醒來就再也無法入睡。這時我便下床走去廚房,往杯裡倒威士忌喝著。窗外可以望見黑魆魆的墓地和從墓地下方的公路疾馳而過的汽車的燈光。我手拿酒瓶凝目注視眼前的光景。聯結子夜和黎明的時間又黑又長,有時我甚至想道,若能哭上一場該何等暢快。但不知為何而哭,不知為誰而哭。若為別人哭,未免過於自以為是;而若為自己哭,年齡又老大不小了。

  秋天接踵而至。秋天來時,我的心大體安穩下來了。這樣的生活不能永遠持續下去——這是我的最終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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