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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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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沒有任何值得自豪的東西,而且比過去還要粗野、自大和麻木不仁。所以,也許很難說我這人適合你。不過有一點可以斷言:我決不會膩煩你。這點上我和別人不同。就你而言,我的確是個特殊存在,這我感覺得出。」 島本再次把視線落在自己放在桌面上的一雙手上,像檢查十指形狀似的輕輕攤開。 「嗯,初君,」她說,「非常遺憾的是,某種事物是不能後退的。一旦推向前去,就再也後退不得,怎麼努力都無濟於事。假如當時出了差錯——哪怕錯一點點——那麼也只能將錯就錯。」 我們一起去聽過一次音樂會,聽李斯特的鋼琴協奏曲。島本打來電話,問我是否有時間和她一塊兒前往,演奏者是南美有名的鋼琴手。我抽時間和她一同去了上野的音樂廳。演奏十分精彩,技術無可挑剔,音樂本身也委婉細膩,意境幽深,演奏者的激情無處不在。然而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沉醉其中,再閉目合眼聚精會神也沒用。演奏者和我之間似乎隔著一層薄窗簾樣的東西,儘管薄得若有若無,卻使得我死活都到不了對面。音樂會結束後我這麼一說,原來島本也和我同感。 「你認為演奏者哪裡有問題?」島本問,「我倒是覺得演奏十分出色。」 「還記得吧?我們聽的那張唱片,第二樂章最後部分有兩次小小的唱針雜音,吱呀吱呀的。」我說,「而沒那雜音,我怎麼也沉不下心來。」 島本笑道:「這可很難說是藝術斷想喲。」 「管它藝術不藝術,那勞什子喂禿鷲去好了。不管誰怎麼說,反正我就是喜歡那唱針雜音。」 「或許真是那樣。」島本也承認,「不過禿鷲到底是什麼?禿鷲?禿鷹我倒曉得,禿鷲不知是何物。」 歸途的電車中,我向她詳細說明了禿鷲和禿鷹有何不同:關於生息地的不同,關於叫聲的不同,關於交尾期的不同。「禿鷲吃的是藝術,禿鷹吃的是無名眾生的屍體,截然不同。」 「好個怪人!」笑罷,她在電車座位上把自己的肩輕輕碰在我肩上。這是兩個月時間裡我們僅有的一次身體接觸。 如此三月過去,四月降臨。小女兒也上了大女兒上的那所幼兒園。兩個女兒都離手以後,有紀子參加了社區志願者服務小組,在殘疾兒童福利設施幫忙做事。通常由我送女兒去幼兒園再接回家,我若沒時間,妻就替我接送。小孩兒一天天長大,我因而得知自己一天天變老。無論我怎麼想,小孩兒反正要逕自長大成人。我當然愛女兒們,眼看她們成長是我的一個巨大幸福。但在實際目睹她們一個月大似一個月的時間裡,我不時感到窒息般的痛苦,就好像自己體內有棵樹在伸根展枝茁壯生長並強行擴張,從而壓迫我的五臟六腑、肌肉皮骨。這種感覺使我一陣陣胸悶,甚至無法成眠。 我每星期見一次島本。送女兒接女兒,每星期抱幾次妻。同島本相見以後,我抱有紀子比以前頻繁了。但不是出於內疚,而是想通過抱有紀子並被有紀子抱來將自己勉強聯結在什麼地方。 「噯,怎麼回事,近來你是有點不正常喲!」一天下午我抱完她之後,有紀子對我說道,「還沒聽說過男人三十七歲性欲突然變強的。」 「談不上什麼強不強,一般。」我說。 有紀子看了一會兒我的臉,輕輕搖了下頭:「得得,真不知你腦袋裡到底裝的什麼。」 空閒下來我便一邊聽西方古典音樂,一邊從客廳窗口呆呆地打量青山墓地。不再像以前那樣看書了,埋頭看書漸漸變得困難起來。 同乘坐梅賽德斯260E的年輕女子那以後也碰上幾次。在等女兒從幼兒園大門出來的時間裡,兩人不時聊幾句。聊的大體是只有住在青山附近的人才能溝通的日常閒話:哪裡的超市停車場哪段時間比較空啦,哪裡的意大利餐館因換了廚師而味道變差啦,明治屋百貨商店下個月有進口葡萄酒減價日啦等等。罷了罷了,我暗自思忖,這豈不成了主婦們的「井邊聊天會」了!總之這類內容是我們交談的惟一共同話題。 四月中旬島本再次停止露面。最後那次見面,我們坐在「羅賓斯·內斯特」吧台旁說話來著。不巧快十點時,另一家酒吧打來電話,我必須過去一趟。「大約三四十分鐘後回來。」我對島本說。「好的,沒關係,只管去就是。我看書等著。」島本笑道。 處理完事急急趕回一看,吧台旁已沒了她的身影。時針剛過十一點。她在店裡的火柴盒背面給我寫了留言放在檯面上:「大概往後一段時間不能來這裡了。這就得回去。再會。多保重。」 此後一段時間,我心裡空落落的,不知幹什麼好。我在家裡莫名其妙地轉來轉去,上街東遊西逛,很早就去接女兒,並同260E女子閒聊,甚至同她去附近咖啡館喝咖啡。聊的仍是那些:紀之國屋的蔬菜、天然屋的受精雞蛋、米奇屋的減價日等等。她說她是「因幡·吉江」服裝迷,季節到來之前通過樣品目錄將需要的全部買下。接著又談起原先位於表參道派出所附近、現己不見了的一家美味鰻魚餐館。如此聊著,我們相當要好起來。從外表倒看不出來,其實她性格相當爽快。但我對她沒有性方面的興趣,我不過是想找人——無論是誰——說話罷了。而且我需要的是盡可能不鹹不淡的交談,是無論如何都不至於將我同島本聯繫起來的交談。 無事可幹時,我便去商店購物。有一次買了六件襯衫。為女兒買玩具買偶人,為有紀子買服飾。還到寶馬展銷廳去了好多次,對著M5左看右看。本來無意購買,卻聽取了推銷員不厭其詳的介紹。 如此心神不定了幾個星期之後,我又得以把精力投入工作之中。畢竟不能長此以往。我找來設計師和專業裝修工,商量如何重新裝修酒吧。已經到了改變裝修樣式、重新研究經營方針的階段。大凡開店都有穩定期和求變期,同人一樣。若同一環境持續太久,任何東西的活力都要逐步減退。稍前一些時間我便已隱約感到差不多該尋求變化了。空中花園是決不至於令人生厭的。我決定先部分改造第一家酒吧,更換實際用起來並不好用的設備,去掉原先出於設計風格優先的考慮而不得不保留的不便之處,以期更符合功能需要。音響設備和空調設備也到了必須全面檢修的時候。另外食譜也要做大幅度調整。開工之前我聽取了每一位員工的現場感受,就何處如何修改詳細列了一份清單,結果清單相當之長。我把自己腦海中形成的新店具體圖像細細講給設計師聽,讓他據此畫出圖紙,畫罷又提出要求,請其重新畫圖,如此反復了多次。我逐一琢磨材料,讓材料商報出價格,依據價格一一核查材料品質。 為挑選衛生間的一塊檯面板,我整整用了三個星期。三個星期裡,我跑遍東京城所有店鋪找那塊理想的檯面板。這類活計使我忙得一塌糊塗,而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五月過去,六月轉來,然而島本仍未出現,我猜想她已一去不復返了。她寫道「大概往後一段時間」不能來了。「大概」和「一段時間」這兩個曖昧的說法以其曖昧性折磨著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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