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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我們駕駛租來的小汽車趕往機場。天氣風雲突變,頭上彤雲密佈,剛才還點點現出的天空已經全然不見。眼看就要下雪了。

  「那是我小孩的灰,我生的惟一嬰兒的骨灰。」島本自言自語似地說。

  我看她的臉,又往前看。卡車老是濺起融雪的泥水,我不得不一次次開動雨刷。

  「生下第二天就死了。」她說,「僅僅活了一天、抱了兩三回。極好看的嬰兒,軟乎乎的……原因不大清楚,呼吸不順暢,死時臉色都變了。」

  我說不出什麼,伸出左手放在她手上。

  「女孩兒,名字還沒有呢。」

  「什麼時候死的?」

  「正好去年這個時候。」島本說,「二月。」

  「可憐。」

  「哪裡也不想埋,不想放在黑乎乎的地方。想在自己手上保管一段時間,然後順著河放流大海,乘雲化雨。」

  島本沉默下來,沉默了許久。我也什麼都沒說,默默地驅車趕路。想必她有難言之隱,就讓她安靜一會兒好了。但這時間裡,我發覺島本的情形有點反常。她開始以古怪的聲音喘息,要拿什麼作比較的話,那聲音有些像機器的響動,以至最初我還以為引擎出了故障。然而聲音毫無疑問來自旁邊座位。並非嗚咽。聽起來就好像支氣管開了個洞,每次呼吸都從洞裡漏氣。

  等信號燈時,我看了一眼島本的側臉。面如白紙。而且整張臉像塗了一層什麼似的,硬橛橛的很不自然。她把頭靠在椅背上,直視前方,全身一動不動,只是時而半義務性地微微眨一下眼皮。我往前開了一會兒,找合適地方把車停下。這裡是已經停業的保齡球館的停車場,儼然飛機庫一般的空蕩蕩的頂蓋下,豎著一塊巨大的保齡球瓶招牌,荒涼得簡直像來到世界盡頭。偌大的停車場只停了我們這一輛車。

  「島本,」我招呼道,「喂,島本,不要緊嗎?」

  她未回答。只是靠著椅背,以那古怪的聲音喘息不止。我把手貼在她臉頰上。臉頰冷得就像受了這周圍的淒涼光景感染似的,沒有血色,額頭也沒有暖意。我緊張得透不過氣:莫非她要這麼死去不成?她眼睛裡已全然沒了神采。仔細窺看眸子,同樣一無所見,深處僵冷黯淡,如死本身。

  「島本!」我再次大聲叫她。沒有反應,極細微的反應都沒有。眼睛哪兒也沒看,連有無意識都看不出。我想還是領去醫院為好。而若去醫院,恐怕很難趕上飛機,但情況已不容我考慮這些。島本可能就這樣死去,無論會發生什麼,都不能讓她死去!

  但我正要發動引擎時,卻發覺島本想要說什麼。我關上引擎,耳朵貼在她唇前,但還是聽不清她說什麼。較之話語,聽起來更像是門縫裡吹來的風。她拼出渾身氣力似的重複說了好幾遍,我全神貫注側耳傾聽——似乎說的是「藥」。

  「想吃藥?」

  島本微微點頭,委實微乎其微,幾乎分辨不出。看來這已是她能完成的最大動作了。我摸她的大衣袋,裡面有錢夾和帶匙扣的幾把鑰匙,但沒有藥。接著我打開挎包。包的內格袋裡有個紙藥袋,裡面有四粒膠囊,我拿出給她看:「是這個?」

  她眼珠不動地點了下頭。

  我放倒椅背,張開她的嘴,塞進一粒膠囊。可是她口腔幹得沙啦沙啦的,根本不可能將膠囊送入喉嚨裡。我四下打量,看有沒有類似飲料自動售貨機那樣的東西,但沒有見到。而要上哪裡去找,又沒有時間。附近帶水氣的東西惟獨雪。幸好雪這裡要多少有多少。我下了車,挑選簷下看上去還乾淨的已變硬的雪,放進島本戴的毛線帽裡端回。我先含入自己口中一點兒。含化要花時間。含著含著,舌尖便沒了感覺,卻又想不出別的辦法。含化後分開島本的嘴唇,嘴對嘴送進水去。送罷捏住她的鼻子,硬讓她把水咽下。她有些嗆,但到底咽了進去。如此反復幾次,看樣子總算把膠囊沖進了喉嚨。

  我看那藥袋,上面什麼也沒寫,藥名也好姓名也好服用須知也好一概沒寫。我有些納悶,藥袋上一般該注明這些以防誤服才是,也好讓人服用時心中有數。但不管怎樣,我又把紙袋放回挎包內格袋,觀察她的反應。什麼藥固然不知道,什麼病也不曉得,但既然她這樣隨身攜帶,想必自有其效用。至少這並非突發事態,而是在某種程度上有所預知的。

  大約十分鐘後,她臉頰上終於一點點泛出了紅暈。我把自己的臉頰輕貼上去,儘管微乎其微,但畢竟原有的溫照失而複來了。我舒了口氣,身體靠在椅背上。總算倖免於死了。我抱著她的肩,不時對貼臉頰,確認她緩緩地返回此側世界。

  「初君,」島本用低低的乾澀的聲音叫我。

  「喂,不去醫院可以麼?若去醫院才行,急診部還是找得到的。」

  「不用去的。」島本說,「已經沒事了,吃了藥就好。再過一會就恢復正常,別擔心。

  對了,時間不要緊?不快點去機場要誤機的。」

  「不怕,時間就放心好了。再靜靜待上一會兒,鎮定下來再說。」

  我用手帕擦她的嘴角。島本拿過我的手帕,盯視了一會兒,說:「你對誰都這麼親切?」

  「不是對誰都這麼,」我說,「因為是你。並非對誰都親切。我的人生實在太有限了,不可能對誰都親切。假如不太有限,我想我會為你做很多很多。但不是那樣。」

  島本把臉轉向我,凝然不動。

  「初君,我可不是為了耽誤飛機才故意這麼做的。」島本小聲說。

  我驚訝地看著她,「當然,不說我也知道。你情況不妙,沒辦法的事。」

  「抱歉。」

  「不必道歉。又不是你的錯。」

  「可我拖了你的後腿。」

  我撫摸她的頭髮,弓身輕吻她的臉頰。可以的話。我真想把她整個人緊緊摟住,以我的肌膚確認她的體溫。但我不能那樣。我只吻了她的臉頰。她的臉頰暖暖的、軟乎乎的、濕濕的。「用不著擔心,最後一切都會順利的。」

  到機場還汽車時,乘機時間早已過了。所幸飛機推遲起飛,飛往東京的航班還在跑道上沒有上客。我們一下子放下心來。可是這回要在機場等一個多小時。服務台說是檢查引擎的關係,更多的情況他們也不知曉。「不知要檢查到什麼時候。我們什麼也不知道。降落時開始稀稀落落下起雪來,現在越下越大。瞧這光景,不起飛都大有可能。」

  「今天要是回不了東京,你可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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