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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第05章

  大學四年沒有多少值得一提的事。

  上大學第一年我參加了幾次示威遊行,也同警察衝突過,還聲援了校園裡的罷課,參加了政治集會,認識了好幾個蠻有興味的人,但我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對那樣的政治鬥爭投入全副身心。每次遊行同旁邊一個人手拉手,我都覺得有些彆扭;不得不朝警察隊伍投石塊時,又覺得自己好像不再是自己。我思忖,這就是自己真正追求的東西麼?同他們之間,我無法懷有連帶感。大街上彌漫的暴力氣息、人們口中慷慨激昂的話語,漸漸在我心目中失去了光彩,我開始一點一滴地懷念同泉度過的時光。可是我已無法返回那裡,我已將那個天地拋到身後去了。

  而與此同時,對大學裡教的東西又幾乎無法上來興致。我選的課大半索然無味,沒有任何使我為之心動的東西。整天忙於打工,校園也沒正經去,四年混得畢業應該說是萬幸。女朋友也有了,三年級時同居半年,但最終不歡而散。那陣子我正彷徨,搞不清自己對於人生到底尋求什麼。

  回過神時,政治季節已然結束。一度仿佛足以搖撼時代的巨大浪潮也如失去風勢的旗一般頹然垂下,被帶有宿命意味的蒼白的日常所吞沒。

  大學畢業出來,經朋友介紹,我進入一家編輯出版教科書的公司工作。剪短頭髮,腳登皮鞋,身穿西服。公司看上去雖不甚起眼,但那年的就業形勢對於文學院出身的人並不怎麼溫情脈脈。何況以我的成績和門路而言,即使打更有趣的公司的主意也篤定要吃閉門羹,能進這裡應該謝天謝地了。

  工作果然單調。辦公室氣氛本身誠然不壞,但遺憾的是我幾乎沒辦法從編教科書這項作業中覺出半點快樂。儘管如此,一開始半年左右我還是幹得很賣力,以期從中發現樂趣,以為無論什麼事情只要全力以赴總會有所收穫,然而最終只能徒呼奈何。我得出的最後結論是:不管怎麼折騰,自己都不適於幹這個活計。我有些心灰意懶,覺得自己的人生已走到盡頭,以後的歲月恐怕就要在這編造枯燥無味的教科書的過程中損耗掉。若無其他情況,退休前三十三年時間我都將日復一日地伏案看校樣、計算行數、訂正漢字注音,同時找個差不多的女人結婚生幾個孩子,將一年兩次的獎金作為唯一的樂趣。我想起過去泉對我說的話:「你一定能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你身上有一種出類拔萃的東西。」每次想起心裡都一陣難受。我身上哪裡有什麼出類拔萃的東西啊,泉!估計如今你也明白過來了。不過也是沒辦法的事,誰都會陰差陽錯。

  在公司裡,我幾乎機械地完成派到自己頭上的工作,剩下的時間獨自看喜歡的書,聽喜歡的音樂。我轉而認為,工作這東西原本就是單調的、義務性的,因而只能將工作以外的時間有效地用於自己,以尋找相應的人生樂趣。我懶得和公司同事去外面喝酒,倒不是人緣不好或曲高和寡,只是不願意在工作以外的時間、在公司以外的場所主動發展與同事的個人關係。可能的話,還是想把自己的時間用在自己身上。

  這樣一晃兒過去了四五年。其間結交了幾個女朋友,但持續時間都不長。和她們相處幾個月後我便這樣想道:「不對,不是這樣子的。」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從她們身上發現專門為我準備的什麼。和其中幾個人睡過,但已沒有激情了。這是我人生的第三階段。從上大學至迎來三十歲這十二年時間,我是在失望、孤獨與沉默中度過的。這期間幾乎不曾同任何人有心靈上的溝通,對於我可謂冷凍起來的歲月。

  我比過去還要深地蜷縮在自己一個人的世界裡。一個人吃飯,一個人散步,一個人去游泳池,一個人去聽音樂會和看電影。習慣以後,也不怎麼覺得寂寞或不好受。我時常想到島本,想到泉。如今她們在哪裡、做什麼呢?說不定兩人都已結婚,小孩都可能有了。不管兩人處境如何,我都想見她們,想和她們說話,哪怕三兩句也好,哪怕僅僅一個小時也好。若對象是島本或者泉,我是能夠準確述說自己心情的。我考慮同泉言歸於好的方法,考慮同島本相見的途徑,以此打發時間,心想若是如願以償該有多好啊!但我沒有為此做什麼努力。

  說到底,她們已是遠離自己人生的存在了。時針不可能倒轉。我經常自言自語,夜晚自斟自飲,開始認為自己恐怕一輩子都不會結婚也是在那個時候。

  進公司第二年,我同一個有腿疾的女孩幽會過。雙重幽會,同事拉我去的。

  「腿稍有毛病,」他有點兒難以啟齒地說,「不過人長得漂亮,性格也好。見面你准會中意的。而且雖說腿有毛病,但並不明顯,只是略微有一點點跛。」

  「那倒沒什麼關係。」我說。老實說,假如他不道出腿有毛病,自己還未必前往。我討厭所謂雙重幽會和匿名幽會那類名堂。但在聽說女孩腿有毛病時,我便無論如何也無法拒絕了。

  ——雖說腿有毛病,但並不明顯,只是略微有一點點跛。

  那女孩是我同事女朋友的同學——大概是高中時代同級。她個子不高,相貌端莊。那是一種不張揚的美,含蓄的美,使我聯想到密林深處怎麼都不肯出來的小動物。我們看罷星期日早場電影,四人一塊兒吃午飯,這時間裡她幾乎不開口,逗她開口她也只是默默微笑。之後分兩對散步。我和她去日比穀公園喝茶。她拖的是同島本相反的那條腿,扭擺的方式也略有不同。島本多少有點劃圓,她腳尖略略打橫地直線前拖。儘管如此,走路方式還是多少相似的。她身穿紅色高領毛衣和藍牛仔褲,腳上是普通的沙灘鞋。幾乎沒化妝,頭髮束成馬尾辮。說是大學四年級,但看上去還要年輕些。好一個沉默寡言的女孩。至於是平時也這麼沉默寡言,還是由於初次見面而緊張得說不好,抑或只是因為缺少話題,我自是揣度不出。反正一開始的交談幾乎不成其為交談。我弄明白的,不外乎她在一所私立大學學藥學。

  「藥學有意思?」我試著問。我和她走進公園裡的咖啡館喝咖啡。

  我這麼一說,她臉上隱隱泛紅。

  「沒關係的,」我說,「編教科書也不是那麼有意思的。世上沒有意思的事多得堆成山,用不著一一放在心上。」

  她思索片刻,總算開口了:「倒也不特別有意思。因我家是開藥店的。」

  「嗅。關於藥學可能告訴我點什麼?藥學我一無所知。說來你別見怪,六年來差不多一粒藥也沒吃過。」

  「好身體啊。」

  「這樣,喝酒醉過夜也一次都沒有過。」我說,「不過小時候身體弱,總鬧病,藥也吃了不少。我是獨生子,父母肯定愛護過頭了。」

  她點了下頭,往咖啡杯裡窺視。到第二次開口又等了好些時間。

  「藥學嘛,我想確實不是太有意思的學問。」她說,「比一個個死記硬背藥品成分更有意思的事,世上肯定有很多很多。同樣是科學,但它既不像天文學那麼浪漫,又不像醫學那麼有戲劇性。不過那裡邊有一種令人感到親近的東西,說是如影隨形也未嘗不可。」

  「有道理。」我說。這女孩想說還是蠻會說的,只是找詞兒比別人費時間。

  「可有兄弟?」我問。

  「兩個哥哥,一個已經結婚。」

  「選學藥學,就是說將來要當藥劑師繼承藥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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