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國境以南太陽以西 | 上頁 下頁 |
九 |
|
第04章 我最初睡的女孩是獨生子。 她不是——也許應該說她也不是——一起上街時令擦肩而過的男人不由回頭的那一類型,不如說幾乎不引入注意更為準確。然而第一次同她相見,我就莫名其妙地被她深深吸引了。那簡直就像在光天化日下走路時突然被肉眼看不見的悶雷擊中一般,沒有保留沒有條件,沒有原因沒有交待,沒有「但是」沒有「如果」。 回首迄今為止的人生,除去極少數例外,我幾乎不曾有過被一般意義上的靚女所強烈吸引的體驗。和朋友一起走路,朋友有時說「喂喂,剛才過去的女孩真夠漂亮」,而我聽了,卻想不出那種「漂亮」女孩什麼模樣,很有些不可思議。閱歷中幾乎不曾對美貌女演員和模特一見傾心。原因不曉得,反正就是這樣。甚至在十幾歲時——現實與夢境的界線極其模糊且「憧憬」這一情思淋漓盡致地施展威力的時期——我也不曾僅僅因為美貌而對美貌姑娘想入非非。 能強烈吸引我的,不是可以量化、可以一般化的外在美,而是潛在的某種絕對的什麼。 一如某一類人暗自慶倖大雨地震全面停電,我則喜好異性對我發出的來勢洶湧而又不動聲色的什麼。這裡姑且將那個什麼稱為「吸引力」好了——不容分說地、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吸引人吞噬人的力。 或許可以將其比喻為香水的氣味兒。在怎樣的作用下才能產生具有特殊魅力的氣味兒,恐怕就連調製它的調香師也無法說明,化驗想必也得不出結果。然而,能說明也罷不能說明也罷,某種香料的配合就是能如交尾期動物身上的氣味兒一樣吸引異性。某一氣味兒百人中可能吸引五十人,另一氣味也許會吸引百人中的另外五十人。但此外能在百人中摧枯拉朽地吸引一兩人的氣味兒世間也是存在的,那便是特殊氣味兒。而我具有敏銳地嗅出如此特殊氣味兒的能力。我知道那是專門為我而存在的宿命式的氣味兒,即使相距迢迢我也能百發百中地嗅出。屆時,我就跑到她們身邊告訴她們我已感受到了,「其他人或許感受不到,可我感受到了。」 第一次見面我就想和她睡。說得更準確些,是必須和這女子睡。而且本能地感覺出對方也想同我睡。在她面前我真個渾身發顫。當著她的面就急劇地勃起了幾次,走路都困難。這是我生來第一次體驗到的吸引力(在島本身上我大約感覺過其雛形,但那時的我還遠未成熟,所以那很難稱之為吸引力)。碰上她時我是十七歲的高三學生,她是二十歲的大二學生,而且陰差陽錯,居然是泉的表姐。她大致也有男朋友,但這對我們根本不成為障礙。即使她四十二歲有三個小孩且屁股生兩條尾巴,我想我也不至於介意。其吸引力便是大到了這個地步。我明確認識到不可就這樣放過這女子,否則我肯定抱憾終生。 總之我生來第一次幹的對象就是我女朋友的表姐。並且不是普通的表姐,而是非常親密的表姐,泉和她自小要好,平日往來不斷。她在京都上大學,租住在禦所西邊一座宿舍樓裡。我和泉去京都玩時叫她來同吃午飯。那是泉來我家兩人赤身摟抱、但由於姨母來訪而鬧得天翻地覆的那個星期日之後第三個星期的事。 泉離座時,我說可能要打聽她上的那所大學的事,問出了她的電話號碼。兩天后我往她宿舍打電話,說如果方便下星期日要見她一下,她停一下回答說可以啊,那天正好有空兒。 聽其聲音,我堅信她也想同我睡,從語調中我清楚感覺出了這一點。於是下個星期日我獨自去京都找她,下午就跟她睡上了。 其後兩個月時間裡,我同泉的表姐只管大幹特幹,幹得腦漿都像要融化了。兩人沒去看電影,沒散步。小說也罷音樂也罷人生也罷戰爭也罷革命也罷一概沒談。我們只是幹、幹。 當然三言兩語我想也還是聊過的,但聊的什麼幾乎無從記起。我記得的僅僅是那裡具體的細小的物像——枕邊的鬧鐘、窗口掛的窗簾、茶几上的黑色電話機、掛曆上的攝影畫、她脫在地板上的衣服,以及她肌體的氣味兒、她的聲音。我什麼也沒問她,她什麼也沒問我。不過僅有一次,一起躺在她床上的時候忽然心有所覺,問她是不是獨生子。 「是啊,」她一副詫異的神情,「我是沒有兄弟姐妹,可你怎麼知道的呢?」 「怎麼也不怎麼,只是一種感覺。」 她注視了一會我的臉,「你怕也是獨生子?」 「是啊。」 留在記憶中的兩人的交談只有這麼多。我驀地感到了一種氣息:這女子說不定是獨生子。 除去確有必要的場合.我們甚至吃喝都省略了。見面幾乎口也不開便脫衣服,上床摟作一團,幹。沒有階段,沒有程序。我只是單純地貪婪那裡提示的一切,她恐怕也同樣。每次見面我們都幹上四五回。那可是毫不含糊地同她幹到一滴精液不剩,幹到龜頭發腫作痛。儘管幹得如此熱火朝天,儘管都從對方身上感覺出洶湧澎湃的吸引力,但雙方都沒有成為戀人並快快樂樂長此以往的念頭。對我們來說,那可謂一陣龍捲風,遲早總要一去不復返。我想我們都已察覺到如此情形是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的,所以每次見面腦袋裡都有疑慮,以為這次相抱是最後一次,而這疑慮又格外鼓起了我們的幹勁。 準確地說,我並不愛她,她當然也不愛我。但愛與不愛對方對那時的我不是重要問題。 重要的是自己此時此刻被急劇地捲入了什麼之中,而那什麼對於我來說應該含有關鍵因素。 我想知道那是什麼,迫不及待。倘若可能,我甚至想把手伸進她的肉體直接觸摸那個什麼。 我喜歡泉。可是她一次也不曾讓我體味如此橫沖直闖的力。相比之下,對這女子我一無所知,也沒感覺出愛情。然而她讓我震顫,讓我奮不顧身地接近。我們所以沒有認真交談,歸根結蒂是因為沒感到有此必要。如果有認真交談的氣力,我們就又用它來多幹一次。 我想,在我們爭分奪秒如醉如癡地將這種關係持續幾個月之後,大概就要不約而同地互相遠離。這是因為,那時我們所進行的,是極為自然極為正常極為必要的行為,沒有被任何疑問插足的餘地。至於愛情、犯罪感以及未來之類一開始便被排除在外,沒有介入的可能性。 所以,假如我同她的關係不暴露(但實際上肯定很難,畢竟我同她幹得太入迷了),那以後我同泉想必會將戀人關係保持一段時間,每年至少可以在大學放假的幾個月時間裡繼續幽會。關係能保持多久我說不準,不過我覺得若干年後我們還是要自然而然——並非由於哪一方主動提出——分手的。我們之間有幾個大的不同點,而且是隨著成長、隨著年齡增大而逐漸擴大的那類不同點。現在回頭看去,我看得十分清楚。不過,就算將來一定分手,如果沒有我同她表姐睡覺那種事,我們會分手得更溫和些,以更為健康的姿態踏入新的人生階段,我猜想。 然而現實中並未那樣。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